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陈其人
我在一篇类似学术自传的文章中说道:使我的生涯涂上一点学术色彩的,有三个人:我的外祖父、王亚南老师、余开祥老师。外祖父是终生举人,因废科举而断了仕途,便成为 “教馆先生 ”,以教书、育人、著文为乐,我好生羡慕 ;王老师是著名学者,“以中国人的资格 ”研究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对政治经济学原理、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形态、中国社会经济史及其政治上层建筑史、经济学说史的研究,无一没有创建,更难得的是,经常发表论著,针砭时弊。自从中学时听了他的报告,再考取了以他为主任的经济系之后,我就上了他的经济学之舟,再也没有下来过 ;余开祥老师,由于他的提携和培育,我虽经周折和苦难,但终于能在高等学校从事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我是1949年9月或10月认识余老师的。当时,我通过了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研究生的初试,正进入复试 (口试 )。主考人是王寅生,副主考是余老师。王曾任。文汇报。“中国农村 ”的主编,我的几篇处女作,作为大学毕业论文的阶段性成果,就在那里发表 ;王对此有印象。他鼓励我考取后,要多努力,作出贡献。余老师大概听进去了。复试我是通过了,但由于在中学任教,工作实在忙,来了几天,校方不放,就无法再来 (如果是现在,就没有问题了 ),只好申请保留学籍一年。1950年夏,我一面办理辞职手续,一面申请复学。经济研究所领导要我加考统计学。我是个偏学的人,什么高等数学、统计学、会计学等必修课,都没有好好地学过 (使我至今不忘的是:有一年,会计学和西洋经济史同时学,由同一教师任教,他知道我不愿读会计学,便说:你就做一个练习吧,我让你及格。他显然不主张大学生每门课都考5分;我也是这样 ),怎能应试 ?当我失望时,经济研究所毕业留校工作者 (可能是赵安东 )来信,说拟用调动工作的办法,把我调到经济系任助教,但工资因此将减少很多,问我是否同意,我当然同意。这样,我就到经济系任系主任朱伯康教授的助教。来系半年,在两个助教中,我优先被派到北京进修一年。这两件事,我事后了解,都有余老师的功劳。
进修回来后,我确实 “努力作贡献 ”:三人合写的教材,几乎全国使用 ;为了对私有工商业改造的需要,作报告,写文章,连续三年,每年出书两本 …但是,晴天也有霹雳 !在1958年的教改中,我被打成与南共修正主义纲领相呼应的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被形容为其貌鲜艳其汁极毒的 “罂粟花 ”,被调到附中 “教书 ”———附中何罪,竟成为我和 “反革命分子 ”的劳改地 !
在附中,我认为没有错,于是,“皮焦肉烂心不死 ”,正业之余,还念念不忘经济学:竟继续批判 “亚当 斯密教条 ”,偶有收获,便写成文章,用笔名 “其人 ”在。光明日报。发表。一天,余老师在电车站与我相遇,竟走到我身旁轻声问:“是你的文章 ?”真是别人连躲都来不及,余老师却 …我实在找不出用来形容我当时感受的词汇 !
附中三年。一天傍晚,附中领导找我,说大学部有人要见我。原来是余老师 !他说:要“一风吹 ”,过去的批判不谈了,你应回大学部工作。但是,回经济系,会有不愉快的回忆,还不如到政治系去。他就是代表该系系主任吴常铭来的,我答应了。从此,我就在政治系及其后的国际政治系工作。但是,由于是 “一风吹 ”,我确实不知道在经济系工作时,教学和科研,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当时,先后要我准备空想社会主义和政治学说史这两门课。我认为,既然备课,就要写,既然写,就要由别人评价,换言之,就应发表,以便让社会评价。也由于 “心不死 ”,我还是投稿 ;只是往远处投,为的是不让人知道。谁知余老师翻阅的报纸甚多,我那篇。费边派的 “滑进 ”社会主义论,他还是知道了。但是,他不像当时的 “白专道路 ”批判者那样,不仅不批判我 “又走旧路 ”,反而鼓励说:应该多写 !由于有此鼓励,我不再怕“草绳 ”,就越写越多,书籍中就有 “斯密的。国富论。是他那个时代的经济学百科全书 ”的话。这招来 “文革 ”中的批判:“交代吹捧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阴谋和背景 !”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我何尝不想 “吹捧 ”无产阶级经济学家,可是,18世纪中叶,有像斯密这样的无产阶级经济学大师吗 ?马克思难道不是曾以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为师吗 ? ———这是一个使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不过,我后来在餐桌上说给同行们听,他们还是喷饭了 !
1964年春,新成立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研究所,余老师被调去主持日常工作。趁许多新人调进之机,余老师用心良苦,也将我 “塞”进去。我天真地认为,从此可以 “重操旧业 ”了。但是,“形势比人强 ”,我很快就被撵了出来,回到国际政治系,以“加强建系工作 ”。后来得知:余老师因此背上 “用人不问政治 ”的罪名。
接着就是 “文化大革命 ”。我们同蹲牛棚,同被劳改,这不必说。要说的是,“用人不问政治 ”,只因这一点,余老师就有一专场挨斗会。我拖累了余老师 !
“文革 ”结束,余老师大概还没有吃够苦,还不汲取教训,不怕 “七八年来一次 ”,还想调几个人到世界经济研究所去,据说,其中就有我。后因故未果。但是,他退居二线后,有一次,参加由我指导的硕士生毕业论文答辩会,他发现该生很适合到世界经济研究所工作,便说:假如你们不留,就给我们世界经济研究所。这是我经历过的事情。余老师呀,为了党的事业,你是全然不考虑自己的 !这位学生,10多年后仍然记得余老师 !
1994年,我的。南北经济关系研究。申请出版资助,余老师为之推荐和写序。序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秀才人情纸半张 ”,这是我们师生关系的概括。这既是写照,又不是写照。说它不是写照,是在我四年卧床不起中:我“的老师余开祥教授动了大手术后,偕夫人到医院、来寒舍探望。”(摘自付排中的拙作:。世界经济发展研究。自序)他甚至教我在病中,应如何使用夜壶,才能保证睡眠。我尤其不能忘却的是:他手术后,还计划如何再活20年,做他曾想做而还没有做的事情,其中就有将经济思想史中的重要文献摘出来 …这正是我所希望完成的。假如我能协助他完成这工作,该有多好呀 !正是在这种鼓励下,我才能逐渐离开病床,起来学走路,重新学习写作…这就是我的恩师余开祥教授。他70岁时,我说,他是我的恩师 ;他80岁时,我也这么说 ;他90岁时,我仍将这么说 ;100岁时,还是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