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 任 鹿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但在人生的长河中有些场景会铭刻在人们的记忆中,永不忘却。
那是1955年秋,正当我沉浸在大学毕业的喜悦之中,接到上海第一医学院留校工作的通知,宣布我脱产搞行政工作 ———当黄家驷副院长的秘书。这意味着我一心想当临床医师的理想将难以实现。秘书工作该怎样做 ?我能胜任吗 ?此时的我,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那个年代上海第一医学院尚没有卫生管理专业,毕业生中脱产搞行政的似乎还没有先例。但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是当时对每个毕业生的起码要求,更不要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
黄家驷副院长是我的老师,讲课精辟,有口皆碑。时任医学院业务副院长,主管教学、医疗、科研,又是著名的心胸外科专家、中科院学部委员 (院士 )。他曾担任上海市抗美援朝志愿医疗手术队总队长,奔赴前线创建军医外科,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亲切接见,成为学生们心目中的又红又专的崇拜偶像。
报到那天,我难免有些紧张。他见到我立刻起身相迎,和蔼地双手握住我的手说:任“务很紧把你调来,你没有思想准备吧 !”看到我很拘谨,他又说:现“在学校发展很快,业务工作和行政管理工作都很重要。学校需要自己培养的优秀医学毕业生来参加行政工作 ”;我“也是一名党员,我们一起为党工作。不要担心,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寥”寥数语,顿时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打消了我的一些担心和顾虑。他还告诉我苏联专家即将到校,要我把苏联专家管理工作抓起来,并分担他一些秘书工作。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除了指导我工作,还不断安定我的情绪,关心我的成长,告诉我担任行政工作不必完全脱离业务,建议我选一门基础与临床密切结合的专业。当我决定选择病理解剖学时,他亲自向病理解剖学教研室主任谷镜汧教授打招呼,安排我为半脱产的病理解剖学教师,每周去教研室几个半天,参加教学和解剖工作。
尽管很忙,他还抽空带我去图书馆,教我如何查文献资料、做文献卡片,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学医的特别需要勤奋学习,医学发展很快,不学习就要落后。我们的事业可是人命攸关啊 !”直到后来他调到北京出任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一年多后,还没有忘记给我争取名额,去京参加该院举办的由苏联病理专家主讲的 “动脉粥样硬化动物模型短训班 ”。
跟黄副院长在一起工作虽只有短短三年,他严谨的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却深深地影响了我。他日理万机,全面负责学校医、教、研工作,还兼中山医院院长,定期参加讲课、查房和手术。还有许多社会工作,如筹建上海市胸科医院等。这么多工作怎么忙得过来 ?我仔细观察,发现他对案头上的 “一周工作日程表 ”十分重视,每格排得满满当当,有的精确到几分钟,一切都井井有条,循序进行。
我十分清晰地记得:一个隆冬的深夜,我在办公室看书,黄副院长匆匆从外面赶来处理公文。只要他在沪,每天不管多晚都会来办公室检查一遍,当天的事绝不积压到次日,把桌面理得清清爽爽,这是他的办事准则,也是他的工作作风。工作处理完毕,尽管已很晚,他还留下来与我聊聊。他微笑着说:我“已养成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我主刀的手术,必须当日立即完成手术记录,了解病人术后情况,并不分昼夜地多次去探视,绝不马虎,这是一名外科医生起码的责任,不然我会睡不好觉的。”他还说:“每晚8至10时是我最愉快、最享受的时光,可以静下心来遨游书海,摆脱喧嚣杂念,看书写文章,有时不知不觉到深夜,一点也不觉得累。讲”这话时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那夜的长谈,使我理解了为什么他整日精力充沛,处事干练,有条不紊 ;领略到一位科学家的执著追求和伟大情操。在他的熏陶下,我也渐渐养成了爱看书、爱记笔记的习惯,从此一心扑在工作和学习上,尽力做好他的秘书工作。
我从那晚的长谈还联想了很多:他要我和他一起自学俄文,请了俄语老师滕嘉丽每周辅导一次。三个月后他竟译完一篇俄文文献,而且是在出差的旅途中完成的,而我却连看完一篇短文还有困难。他那种工作和学习的认真、高效真令我佩服。他很善于利用点滴时间看书,做文摘卡片,评审学术论文,争分夺秒,硬是挤出时间做出许多事情来。后来他主编的几部大型教学参考书,都是在十分繁忙的情况下完成的。
黄副院长淡泊名利,遵守在校工作不开业、不在外兼职的承诺。他外出会诊的报酬都悉数上缴组织,从不拿 “外快 ”。就连外宾送的小礼品,也都叫我一一登记造册,悉数上缴。我们同在一个党小组,没有特殊情况,他都会准时赶来参加组织生活,以一个新党员的身份向老同志学习。他这么忙,观察事物却很仔细,不知何时他发现我喜爱集邮,过年时特意送我一本集邮册,我珍藏至今。
在与 “科学家型 ”的黄家驷副院长相处不久,我同时与 “政治家型”的陈同生院长也开始了零距离的接触。在我参加工作两个多月后,卫生部邀请的三位苏联专家陆续到沪,来学校分别担任院长顾问和系主任顾问。在此以前我们已成立了苏联专家办公室,配备了翻译和打字员,制订了规章制度,我因参与接待的准备工作,从而有更多机会接近陈院长,感受他的人格魅力。
那时,陈同生院长刚到任不久,我对他并不熟悉,只知他是位革命老干部,高级新闻工作者,还担任过华东局统战部副部长等。在战争年代,他出生入死,屡建殊功,敌人的酷刑给他留下经常发作的伤痛。这样的高级领导干部,现在又是学校的党委书记和院长。我能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感到很激动、很荣幸。但想到以后我要和他一起工作,心里难免又紧张起来。事实证明我的顾虑是多余的,他原来是位温文尔雅、热情善谈、平易近人的长者。
一天,陈院长从隔壁办公室过来与黄副院长商量工作,期间他问我们:“继承和发展哪个重要 ?”我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原来当时全国正刮起向苏联学习 “一面倒 ”之风。陈院长说:“国家把三位苏联医学教育界的权威请来,把他们的知识和经验学到手固然重要,但我们是有近三十年办学历史的老校,名师荟萃,经验丰富,我们不要拣了一头丢了另一头。他”高屋建瓴提出这个指导思想,对我们做苏联专家工作很有帮助。以后在每周的顾问会议上,他热忱地请苏联专家介绍经验,充分讨论。会后一定要再找人分析论证,对适合校情的才予以采纳,而不是盲目照搬。这样,学校先后采纳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建议,如建立教学研究室、学术委员会、院务委员会,举办学术讨论会,招收副博士研究生等。苏联专家提出的 “青年教师一定要做科研工作,学校要为他们发表论文创造条件 ”。陈院长感到言之有理,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内就出版了。上医学报。、。上海第一医学院院刊。等。这种雷厉风行的果断作风,使苏联专家十分惊讶和赞许。至于教材,两位院长认为学校有雄厚的实力,始终坚持应由教授自编讲义或教科书为主,苏联教材仅作为参考书。后来上面一度硬性规定用苏联的 “砖头书 ”,我校还是顾及另一头,不丢掉上医传统,坚持发教师自编的讲义。在上医,既学习巴甫洛夫、米丘林学说,也开设孟德尔、魏尔啸讲座。坚持了 “学术自由、思想独立 ”的学风。这与学校领导的正确掌舵大有关系。不久,卫生部吸纳了我校许多教授主编全国统一教材,人数达国内医学院之冠。
陈院长特别善于做知识分子工作。他既注意发挥苏联专家的作用,与他们的关系始终很融洽,更注重发挥老专家专业技术作用,关心老教师生活起居和身心健康,经常家访,促膝谈心,作知识分子的知心朋友。每逢开学迎新、温课迎考、下厂下乡,他都要亲自深入课堂、宿舍、食堂等地检查,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记忆的镜头切换到1962年冬,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民不聊生的时期。寒冬腊月,我校300多名师生参加崇明岛围垦、填海造田劳动。大家整天泡在泥浆里砍芦苇、挖泥运土、筑堤修路。海边风急雨大,劳动强度大,伙食定量少,食不果腹。晚上睡在四面透风的大窝棚里,铺盖卷铺在烂泥地上,脚下全是水。饥寒交迫,生平从未尝过这种苦头,对我们这些文弱书生是很大的考验。但是谁都没有料到, 正当此时,陈院长风尘仆仆下来看望我们了。那时他健康状况不太好,却拖着不时发作的病体,身披雨衣,脚穿 “草窝子 ”,踩在泥浆里和大家一起劳动。别人休息时他还到一个个窝棚里访问病员,比大家还辛苦。他一连几天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甘共苦,每到之处一路谈笑风生,送来股股暖流,大家深受鼓舞。更让大家感动的是他想方设法从市里调拨到一点大米、咸肉,亲自运下乡来,让我们吃了几顿咸肉菜饭。这菜饭又香又油又鲜又糯,回想起来,至今口舌生津、回味无穷。记忆的闸门一经打开,一幕幕生动的场景便呈现在眼前。
从一开始对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的仰望,到近距离一起工作,平等相处,就发现他们原来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我有幸在刚踏上工作岗位时就得到这样的良师指导,给我留下一个个难忘的印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和热,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