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是“凶猛”的动词,它的含意深刻。作家要把它放到兜里,随时掏出,扣住目标,绝不轻易地放过。盛文强在海边行走时,看到了雪人,普通的相遇,在多雪的半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他动用“捕捉”,抓住每一处细节,不肯漏掉。海边是生养他的家乡,雪人是他的朋友,他们交融在一起,有了故事,有了遥远的思念,有了寻找。焦虑中挣扎的痛苦,结出了文字的果实。“我在海边散步时遇到过一个雪人,它本不算高,但却雄踞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之上,我走过来时,站在礁石旁边,正好和礁石顶上的雪人面对面。这是一个简单的雪人,头和身子是一小一大两个雪球摞在一起,雪人的眼睛是两枚三角形的紫贝,衬在白雪底子上,有了这两颗眼睛,雪球立时活了起来。鼻子是一颗又尖又长的尖角螺,足有半长,螺尖朝外。嘴巴是张开的两片扇贝,嘴唇微启,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时才有这样的准备姿势,我们望见朋友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嘴,只等着朋友走近时,道出问候的话语,或者一串爽朗的笑声。”雪人在盛文强的眼里有血有肉,它一串串的笑声,感动着离开了半岛的人。
《衣冠冢》充满了忧郁的调子,游荡在半岛的大地,这不是在调色盘上勾兑的色彩,它是风浪中生与死的交锋,撞击出来的。“坟前花岗石的墓碑纵向裂开了一道缝,填满了油腻光泽的浮土,碑顶生出了两三棵杂草,在风中摇曳。碑的正面,逝者的名字经风雨剥蚀,大部分已经脱落,难以辨认,隐约看到一个‘公’字,指尖一碰,哗啦掉下来一大片石头碎屑,时间过去了太久,几百年了,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他的名字”。一条生命为了生存,驾驶木船出海,每一次出航都带着希望。人在大自然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很多人出海就再也没有回来,活着的人,失去了等待,就把一腔怀念,建造一块墓碑,葬下几件带着死者气息的衣物。一年年,一代代人过来了,又过去了。一个“公”字,比青石的墓碑还重,压在岁月上。带着体温的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墓碑,轻轻地一摸,掉下一些酥软的碎屑,撞疼了人心。我们不得不重新发出疑问,人为什么活着?客观地呈现和描绘,没有大声喧哗的评判,无声的表达,更凸显悲剧的重量。
盛文强的文字透出阴冷的气息,人生的苦难不是创造出来的,它跟随生命一起存在。除夕之夜,曾祖母哼唱的老歌谣,与门上张贴的喜庆对联,反差得如此强烈。这种环境下,人艰难地生存,竹管毛笔,只留下“铁划银钩”的字迹,生命的字,却刻在时间的宣纸上,是一种永远。心上的荒凉,不是笔所能记录下的。
人与海的情感,不仅是船和水的关系,而是渗进了生命的纹理中。如果少了鱼腥味,半岛人的生活就失去了很多的意义。一只蟹腿的牙签,传达出人和海熬磨出的滋味。小小的物件,却是炊烟似的温暖。
盛文强抽出蟹腿做牙签,这不是抽象的道具,它是鲜活的,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勾勒出父亲对海水的情感。“父亲每次返航,我都要翻翻他的上衣口袋。毛蛤、海螺照旧交给母亲下锅,我把蟹腿留下,晾在窗台上,几年积攒下来,也有一大堆了,开窗时经常被窗扇推出一些掉在地上,我们也懒得去捡。母亲常随手抓过一条剔牙,蟹腿的锋芒比针尖还要细,能搜遍任何细小的牙缝,用它搜索一遍,吸气时牙齿微凉,冷风沿着牙缝自由出入,我却再也不敢去碰它们了。那年,我和母亲同时拿着蟹腿,在墙根下剔牙,我用力过猛,被蟹腿的尖刺扎得血流不止,落在手指肚上的血触目惊心,鲜艳的底色上掺进了唾液,温热与咸腥的气息让我晕眩”。死亡的蟹腿并没被丢弃,把它做成牙签,还保持尖锐,它让人时时地牵挂着海。琐碎的生活,人与地域的情感,形成了壮阔的半岛文化。藏在作家心中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冲出的方式。
生活只是一种原始材料,如何塑造它,需要作家的精神品质决定。作家的根深扎在家乡的泥土中,他汲取的养分,不可能有杂质,破坏精神大树的成长。《半岛手记》是一种马拉松似的写作,要有耐力和坚定的信心。盛文强手绘家乡的地图,阅读者在立体的符号上,能寻到历史的影子,淤积的文化,看到人的原生状态。
张炜指出:“一个人时刻不能忘记的,依我看只是怎样守住心中的东西。它们是你自己的见解、分析、理想,是你自己这个生命的感动。你会发现如果尾随上去,跟着世风奔波,你的自尊必然受到伤害。”盛文强的文字,有着独特的性格,打着盛氏的标志。他没有一味记录生活,或者写下肤浅的现象。精神点燃生活,产生了巨大的火焰,在一行行文字上摩挲而过,形成了新的势力,留下灼热的激情。一只船,一个蛤蜊皮,一条晒干的鱼,掰开这些平常的东西,品味深藏的渔业文化的营养。盛文强用海水的剪刀,创作出一幅幅韵味十足的半岛剪纸,贴在心灵上。身为80后的盛文强,没染上当下浮躁的毛病,他逃避热闹,躲在叫“枕鱼斋”的地方,为他的半岛整理、书写着长长的文化史记。
他的眼角还没出现纹络,却已经在沉思中走出很远了。
历史是一种宏大的命题
看了杨献平的很多作品,一种是写太行山下的小村庄,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他的心中总有一份温情和感动。另一种是写现在的居住地——巴丹吉林沙漠,这时的他更多的体现男人的刚性。这两种情感纠缠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风格,这是与众不同的。
《中国的匈奴》一书是杨献平花费多年的精力,在数百册史书中逡巡,并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而铸就的。一座山峰,一条河流,一段古歌谣,一个民间至今流传的故事,在心灵中形成了一支不可抗拒的创作之河。他用现代人的眼光,第一次站在匈奴民族的角度,书写了那段惨烈而又充满宏阔历史的心血之作。2007年夏天的敦煌夜市,杨献平在悠闲的游逛中,看到一个木雕的狼头,它充满了野性,表现了征服的激情。偶然遇到的木雕狼头,把埋藏在他心中的对古匈奴的情感调动出来。十多年来,杨献平生活在巴丹吉林,走遍了周边的区域,对历史的冥想和思考,使他作好了充足的准备。许多年来,那首匈奴的古歌,一次次在耳边响起:“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中国的匈奴》是一部展现匈奴民族历史的长篇散文,杨献平没有做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把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推到我们的面前,进行喜闻乐见的“演义”。他调动了一切文学的表现手法,表达了一代代人在历史大背景下的复杂情感,“展现了匈奴东方历史变迁及蒙古高原在历史黎明时期的游牧文明”。荣格指出:“在一件艺术作品中绝对重要之处,就是艺术作品应该远远高于个人生活的领域,而是作为人的诗人的心灵对人类的心灵说话。”荣格用心灵与心灵的对话,朴素而真实的道理,阐明了艺术的真谛。一个作家不能局限在小情感中,把琐碎的生活搬弄出来,用一点矫情提味,拼凑出一篇篇美文,迎合一些人的口味。一个有品质的作家,他尽可能地拥有一种更广阔的视野,拥有责任、良心和思想,铸造出一支尖锐的矛,刺向商业扩张的时代。有些写作者,翻开历史的黄卷,抽丝剥茧般找出碎屑的逸事,为报纸写一些“麻辣历史”,他们不敢触及厚重的历史。杨献平有多年的塞外生活,粗糙的风沙磨砺了他的性格,更重要的是他对巴丹吉林沙漠有了深深的热爱。这种爱不是间歇性的忽冷忽热,而是一种男人的执着和诺言。他生活在历史上匈奴帝国的发源地,在古老的天空下,有了新的思想。杨献平没有囿于资料上的记载,而是关注人,在漫长的帝国的兴与衰中的表现。通过人的命运起伏,叙说了一个帝国,一个家族的变迁。
杨献平说:“至于我为什么要写匈奴,一个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另一个,是我已经把自己当做‘匈奴’了——既然匈奴出自于‘夏后氏之苗裔’,我们就没有理由将之称为异族,他是世界的,也更是中国的。在匈奴历史之间,不仅可以找到一个民族的风习与秉性,精神和灵魂,也能够找到我们乃至我们自己的失败和荣耀、过去和未来、痛楚与愉悦。”这是作家的真心实意,他的血脉已经扎在西域,说自己是匈奴了。人狼的传说,创造了一个民族,就是在这样的古老传说中,我们走进了苍凉的西或,在辽阔的天地间,在刀和马蹄交织的拼杀中,空气中挂着血腥的气味,黄沙掩埋了战死的武士,很多人纷纷出场了。冒顿单于凭着一把长刀横扫西域,偶尔闪现出的一腔柔情,同史料中的那个冰冷的帝王迥然有异。冒顿单于是杨献平理想中的人物,一个勇猛的智者,他把匈奴推向盛世的时代。
书中的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张骞,作为汉朝的使臣前往西域,他对开拓通往西域的道路有重大的贡献,我们读史的时候,更多的是了解了手持旌节的张骞。杨献平却从人性的角度,分析和描绘出一个“忠义”的张骞,凭着一腔勇气和坚守的信念,赢得了对手的敬佩,完成自己的使命。“他掀开的是整个世界,看到的是比西汉更广阔的生命存在,也使中央帝国第一次拥有了一双观望整个人类和言语文明存在的崭新眼睛”。
冒顿单于扣下张骞,并把他的随从分散到各个部落去当奴隶。他下令把张骞流放到西边的游牧地区,看上去是以礼相待,实则软禁,并指派一名美女强迫给张骞当妻子。八月的雷雨,高天旷野中,一场大雨的洗礼,不仅滋润大地上的植物,洗去动物身上积攒一夏的疲惫,也给远在他乡的张骞送来温暖的安慰和美好的希望。千辛万苦并没难倒张骞,他的胸怀能奔驰一匹骏马,情感融化坚硬的山岩。张骞迎着风,顶着雨,大声唱道:“苍天兮万里无疆,猛士兮寸断柔肠;暂困匈奴兮为此伤,何日西行兮望穿苍茫!”张骞淋漓尽致地在雨中狂歌,他的情感与风雨融合,飘荡在西域的大地上。风停了,阳光出来了。杨献平写道:“张骞喊完,眼泪猛然落下,和雨水一起,落在伊莉雅的后背。张骞垂首,看着瑟缩发抖的伊莉雅,心中一阵柔怜,伸出手掌,就着雨水,抚摸了一下伊莉雅。”杨献平透过张骞的泪水,读懂了他复杂的心世界。并没有受制于史料,而是通过详细的解析,挖掘出人在历史中的丰富性。细节的描写,朴素的文字,使张骞的形象更具有人的力量。
杨献平精心地梳理历史的脉络,在典籍与传说中有了新的发现,用现代人的思想重新解剖了匈奴在各个历史时期激荡的历程,尤其是夏商、春秋、战国、秦、西汉时期的诸多君主名臣的个人命运。
西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匈奴更是传说一样的帝国。杨献平讲述了匈奴帝国的兴衰,他的文字牵引我们走进大漠,走进历史的深处。黄金的色泽,粗糙的沙砾,沙漠是整部书的主题音乐。在这个旋律的变化下,一个庞大的帝国,上演了一出从兴旺到衰败的大戏。
鲤鱼川:故乡的词典
我听到一声苍凉的呼喊,凝固成人的形状,久久不肯散去。这一天一定是季节中最美好的日子,一个孩子大学回来度假,和父母要去十八沟走亲戚。他们出了家门,来到村口时,远远地看见对面山坡上一群劳动的人中,跑出一个人,气喘吁吁,嘶哑的声音中,透着井水中的阴冷。他大声向父亲喊道:“老李——我平反了,是他们冤枉我呢!”
而这时,孩子的父亲望着跑过来的人,问身边的妻子:“是谁呀?”妻子手遮额前,挡住晃眼的阳光,看了半天说:“像是德福。”“冤枉”沉重的大山,终于被推倒了。德福奔跑的脚步,在大地上,像是自由、快乐的兔子,既幸福,而又羞涩。这种情感的表达与他脸上的沧桑极不谐调。“德”和“福”意味深长,当初老一辈人起这个名字时,考虑的不光是家谱的排序,也是对他一生的寄望。福没带来幸多少,而捎来的是灾难。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太大了,不可能按照想象的愿望。
鲤鱼川展现了人的存在困境,一场人生凄冷的暴风雪吹打,降落北方的秋夜,我不忍心读下去。坐在藤椅中,我努力驱赶这声音,让它在秋夜里游荡。
《鲤鱼川随记》是李延青的一本散文集。他的文字不追求奇,不追求怪,清清淡淡,他在自序中说:“自十六岁外出求学,故乡就离我越来越远了。特别是参加工作后,眼前的事情似乎总是应接不暇,但仔细盘点却又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而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待在城市的日子已几近故乡两倍,然而内心深处对于喧闹的都市仍旧是一种隔膜的感受;静下心来,脑海鲜活的依然是故乡生活。似乎这二十多年只是在做‘稻粱谋’,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故乡才是心灵的家园。”李延青是在鲤鱼川长大的,他面对一次次的日出日落,多少年后,心情依然还是那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