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畹也是一位国际着名的敦煌学者。他此行的目的是为研究司马迁而考察汉代的古迹。阿克列谢耶夫的目标则对准中国民间。除去广泛收集民歌、儿歌、唱本、寺庙掌故之外,主要是年画。第一去处自然就是天津杨柳青。
他们于1907年5月30日乘火车由北京抵天津。在老龙头车站下车,然后租一条船顺着大运河南下,第一站便是阿克列谢耶夫梦思夜想的古镇杨柳青。他们泊船下岸,开始了奇异的“年画之旅”。《年画手记》,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221页。
我想尽快得到此书,很多网缺货,只有孔夫子旧书网上有货。我收到邮来的书,那天下午在楼前的阴影里,寒风包裹中拆开邮包。2001年版的书在时间中漂流,辗转到我的手里了。书中的插图,有年画《天河配》《王羲之爱鹅》《剑锋山》,还有一些国内看不到的稀罕的年画。阿克列谢耶夫和他的中文老师张逸迁坐在凳子上,中间隔着一个方桌。他随意地坐着,右手撑在膝盖上,左胳膊靠在桌子上。他的老师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目光中流出自信。就是阿克列谢耶夫,在异国他乡,为我们民族保存了一批绝版的年画,使我们有机会看到那个时代真实的民间艺术。阿克列谢耶夫的老师科马罗夫和沙畹,对他的影响是一生的,他俩也来到过中国。阿列克谢耶夫跟随沙畹,开始了北方的旅行。
2011年的春节,我沉浸于旧时代中,在济南这座老城里行走,看不到喜庆的对联,年画只是传说中的了。我没经过年画盛时的情景,目睹了绝唱和消失的时代。这样的日子,清河镇的家家户户是否贴上了对联、贴上了年画呢?那一天阴历二十六,洪楼教堂的钟声隐隐传来,清寒中院子里的阳光,还是送来年的气息。王圣亮打来电话,提前祝新年快乐,时空相隔,我很想问清河镇的年画今年销售如何,我试了试却没开口问。桌子上《1907年中国纪行》里的阿克列谢耶夫顶着酷热,坐着马车来到了济南寻找年画,他吃尽了苦头。
我拉开窗子,一股寒冷的风窜了进来,远处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年加快了行走的脚步,一户一家,送来祥和与快乐。
滨州作为吕剧的发源地,1901年2月11日,清光绪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时殿元率同乐班,化妆演出了琴书段子《王小赶脚》。时殿元扮脚夫王小,手中执鞭,崔心悦饰演二姑娘,身着彩绘的驴形道具,装扮出骑驴状。我看过一幅朱仙镇《王二赶脚》的年画,大红大绿的民间色彩,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农耕文明的财富迅速地消失,它在沉默中没有死得悲壮惨烈,只是化于尘土,瞬间埋葬。清河镇只有一个身材瘦弱的王圣亮,苦苦地支撑,守住年画的根脉。
第二次来到清河镇
2011年2月26日,星期六。人们还没从年的热闹中走出来,不出正月就是年,但我还是耐不住年画的召唤,第二次来到清河镇。
王圣亮的工作室里变化了,充满节日的气氛,墙上挂满了字画,有他画的一只黑猫,还有他创作的年画孙武。《清河镇渡口》引起我的注意,红五角星下“清河镇渡口”几个大字,把时间抛向深处。“东方红”拖拉机,装着青石块,胶皮轱辘的大马车,载满了货物,排在渡口,准备乘船横渡南岸。船上挤满了先上的车,风吹得杆上的红旗飘动,黄河水奔腾,一浪追赶一浪,浑浊的河水击打铁壳船。
小时候的王圣亮在黄河边玩,看到的是大木船,逆水而行,纤夫唱着古老的歌谣,弓起身子,一步步地拉着船走,船上装载的是石子、沙子和水泥。王圣亮看到我对画的沉思,便讲述当年黄河的情景。他打开柜子,拿出一卷不起眼的纸,铺在印制年画的案子上。纸卷一点点地展开,这是件宝贝,也是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王圣亮根据调查的老人们的口述,手绘了一幅清河镇老地图,此图标注的时间是1996年,历时十年,2006年完成。长长的画街在纸上变作一些符号,它是静止的,但纸的背后,一潮潮的人、一件件的事都和年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圣亮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手稿,这是2000年整理的《清河镇木版年画调查》。稿子写得清晰,用的是“中共清河镇委员会”300字的绿格稿纸。手稿的每一个字都是坚实的,它记载的是历史,是古老的清河镇年画的历史。手稿中的老人,叙说年画的前尘往事,人在年画中,年画在人中:
访问老艺人王如斋时,他说:“我今年(1997年)83岁,我爷爷叫王振玉,他那时我们家就有11套版,俺家的画店字号叫‘福利’,我8岁时我爷爷就去世了,我父亲叫王逢峻,他是老三,王逢嵩是老大,王逢茂是老二,当时俺父亲继承俺爷爷的事业,又请人雕了18套版子,共计29套版,有时也和别的画店换着印,最多时有画样100多种,当时我家有三副案子,雇了13名工人,那时叫伙计,那时候光说粮食,干一个冬天,多的一人挣三担高粱,少的一担多。”
访问老艺人周光星时,他说:“我是宣统三年生人,今年(1989年)80岁,我爷爷周振利,我父亲周宝田,到我这辈已经三代人搞这门手艺了,听老人讲,我们这里的年画大部分是从潍坊、天津引进后加工修改为自己的东西,也有自己创作的。”他又说,“那时候我们这里(清河镇)是全县五大古镇之一,又是惠民县的南大门,而且有渡口,还有不少黄河上下游各地的货船,船上的商人、游客在此停留,交通较为发达,做买卖的搞生意的就多。那时这个小镇有十三条街,五天内有四个集市,大小酒店、茶肆、当铺、车行等铺子21家,大小庙宇8座(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每年古历三月二十八天祈庙会,二月二五龙庙会,九月九关帝会,一年三台大戏,各地画商云集而至,大街两边画店林立,画店里面装饰一新,门外彩灯高悬,到了晚上灯火辉煌,通宵达旦,任凭画商和小贩们挑选。他们大多来自博兴、邹平、阳信、海丰、洛阳、商河、齐河、章丘、长青、禹城等地。”《清河镇木版年画调查》手稿,王圣亮着。
我在地图上看到的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字号叫“福利”的画店,清河镇渡口都出现了。地图上的立体标注是王圣亮调查老人的口述,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情景。来自各地的画商云集,走东门,串西门,在画店里穿行。年到了,画店的主人兴奋地站在门前,望着往来的画商,用乡音唱起迎客的小调,我听到时间中响起: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聚宝盆,传给近乡和远村。
没有强其八宝商,雇脚来到清河镇。
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
画商观画如珍宝,富贵荣华画如神。
你要买去这些画,大小财神你家临。
冯骥才的《年画手记》中写到他多次来山东,探访杨家埠年画。清河镇离杨家埠并不远,车程只有几个小时。他却一字未提清河镇的年画。冯骥才掌握着全国年画的生态地图,他不可能一时大意,漏掉了清河镇。要不就是清河镇的年画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潍坊当地的民俗学家张殿英指出:
山东古代文化灿烂辉煌,民间艺术丰富多彩,潍坊风筝,寒亭爆竹,山东剪纸,泥布玩具,嵌银核雕,抽纱刺绣,无不载誉四海。明清两代,山东民间艺术蓬勃发展,其中民间木版年画成为一颗明珠,生产规模大,艺术造诣高,遍布全省各州各县,并分东西两大系统。西部近十县的年画生产中心东昌府,因为靠近河南省,受开封年画的影响较大;东部、中部、北部、南部三十余县的木版年画策源地就是杨家埠。杨家埠的民间木版年画不仅直接促进了高密、平度、周村、辛店、日照、临沂、济南、惠民、胶县木版年画的发展,而且波及安徽宿营县,江苏徐州,湖北武汉,东北三省,是中国三大民间画产地之一。张殿英着:《杨家埠木版年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1版。
张殿英说的惠民,准确地说是惠民县清河镇。据嘉靖二十七年《武定府志》载:“洪武三年,设巡检司于清河镇。清河,原指大清河的清河水。后设镇,即名。”2011年3月4日,晚8点24分,我通过潍坊的朋友,打听到张殿英先生的电话。我们通了十几分钟电话,询问了一些关于清河镇年画的疑问。“分东西两大系统”从这一点说明,清河镇的年画接近东昌府。
1998年,王圣亮通过报纸上知道了杨洛书的名字,并通过滨州市艺术馆的画家王春江在潍坊木版年画研究所的同学联系到杨洛书。惠民县政协文史办刘杰,采访王圣亮后,在一文中写道:
为了拜师学艺,经历了多少挫折、磨难,王圣亮记不清了,但拜潍坊木板年画大师杨洛书先生为师的情景,王圣亮记忆犹新,永远难忘。1997年11月11日,他在《人民权利报》第四版上看到了一篇《年画王重刻梁山好汉》的文章,这篇文章介绍了杨洛书先生的事迹,激发了他拜杨洛书先生为师的念头。第二天就坐车赶到了潍坊杨洛书先生家中。可是人家对这位不速之客,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还是没能与杨洛书先生说上一句话。由于时间太晚,家是回不去了。就主动凑上前问杨老先生:“附近有没有旅馆?”杨老说:“没有,来这里参观的人都到市里去住。”杨老的女儿告诉他到当地敬老院看看能不能住下。于是,他随杨老的大女儿来到了敬老院,交了两元的住宿费,算是住下了。到了晚上,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来了,怎么也要与老先生说句话啊。他匆匆吃了点东西,晚上七点多又来到了杨洛书先生家中,老先生一看他又回来了,就对他说:“怎么又回来了?那好,你稍等,一会儿我和你谈一谈。”王圣亮非常高兴。那晚他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和梦想都倾诉给了老先生,老先生感动了,拿出各种刀具,向他介绍了每个刀具的用途及使用方法。先生讲得认真,他也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为了不影响先生休息,他便起身告辞。可是到了敬老院,已是大门紧闭,任凭叫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开门。怎么办?他在街上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最后决定在路边的玉米秸堆里过夜。11月的深夜,已是相当寒冷,他裹紧棉衣,躺在玉米秸堆里,望着漫天的寒星,想着自己这几年为木版年画付出的艰辛,不觉潸然泪下。刘杰着:《那方水土那方人》,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623页。
我在纸上回到了过去的清河镇,游历了庙寺,各家画店,想到实地看一看,各地画商云集而至,大街边林立的画店。在时空交汇点上回味历史。当现时停止了流动,一个人行走在旧时的日子里,这不是编年史,统计的年表,时间改变了,真实的历史,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向王圣亮提出,看一下老画街,不管发生了什么,那条街是可以叙说的真实,它藏满了情感和怀念。王圣亮答应了,但他说变了,一个“变”字藏满了东西,沉甸甸地斩断我太多的想象和急切的渴望。
走出王圣亮家的院子,门前的空地上铺满阳光,两个孩子在玩耍。孩子的天真打消了刚才谈话的沉重,我为她们拍照,其中一个女孩伸出两只小手,五个手指张开。王圣亮在前面走,他孤独的背影有一丝凄凉,走在乡村的小路,感受不到年的气氛,几乎见不到喜庆的对联。贴对联的人家,也是在集市买的印刷品,很少有手写的字了。
我跟着王圣亮,穿行在他熟悉的村庄里,向老画街奔去。
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和无奈
王圣亮的手指向前方,那条灰蒙蒙的土路就是老画街了。街的南侧,房子全部消失,南侧由于黄河的改道,现在已变成了大堤,长着稀疏的杨树。清寒中,昔日地图上的繁华街道,现在是一条黄土飞扬的土路。街的十字路口,樊太彦的同盛画店如今没有一点痕迹了,一根水泥电线杆竖在那儿,还有一堆风干的棉秆垛。“广盛号”的位置也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看到过王圣亮保存它家印制的门神尉迟敬德,黑白线条流畅,一派阳刚之气。在清河镇发现的年画《慈禧出宫图》,根据专家考证,这是挖掘出的第一幅反映历史事件的清河镇年画。“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小调中的情景,云一般地飘走,脑子一片空白,搜索不出准确、贴心的词。这家画店不是我抽出的样本,它是历史,而且已经是消逝的历史。我的叙述,资料的记载,都无法恢复真实的原貌。
棉秆脱离了大地,结实的棉桃被摘去,在时光中蒸发了水分,最后变成灶膛中的烧材。我站在棉秆堆前,怎么也寻不到过去的情感,读资料和面对实地的感觉不一样,只有冷静。请王圣亮给我拍一张照,也是二次寻找老画街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