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走访调查,几位老人的口述,修复了历史上的道旭渡口。韩丕志的讲述,丰富了真实,我一层层地走进还原的历史里。走出韩墩庄时,我的身上释放了一些情感,毕竟我找到了摆渡轮上的第一任船长。
我们来到村口,春天的黄河水势不大,静静地流淌。韩丕泉指给我看,他和哥哥造船的地方,空旷的河滩上,只有一棵柳树新发的枝叶,透出一抹春天的信息。韩丕泉说:“在这儿,造好的船下水,在黄河上玩船,是一种快乐的享受。”这时,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笑中有一缕纯真。面对黄河,他回到了青春时,想着自己当年的样子。
我背对着黄河,站在“韩墩护滩”的碑边,照了一张相,留作纪念。我向庄里注望,做深情的告别,也向老船长道一声再见。
车子驶离了韩墩庄,越来越远,我却有了深情的怀念。
触摸清河镇木版年画
身体里跳动着一股灼人的热流
灰蒙蒙的色调,渗进城市的纹路里,新的一天开始了。2011年2月26日,星期五,距第一次去清河镇不过两个多月。我出家门的时间、走的路线和上次相同,但心境不一样了。这期间,我阅读了大量关于年画的资料,对古老的民间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心里有了一点底,行动就多了一份力量。
清寒的春风中,早起上班的人群,匆忙地来往,汽车的鸣笛声,不时地撕扯思绪,从人们的脸上无法揣摩出心思。在阴冷的空气中,渤海九路向前方延伸,两旁的店铺不时有人进出,迎来了新的客人。
2007年,我编《滨州广播电视报》副刊时,刊发了师专学生写的《清河镇年画》,从那时开始,我记住了清河镇有着600年历史的年画,还有年画传人王圣亮,有一次他到编辑部来,带着一沓年画,送了我一幅门神,我很随意地给了一位朋友,当时没有在意。我从东北来到滨州,一晃二十多年了,越来越感觉到,对它文化的了解刚刚开始,清河镇年画拨开了时间的浓雾,欲把人灌醉的浓烈的乡土气息,感染着人的情绪。逐渐消亡的民间艺术,犹如风一般,强烈地冲击,我不得不行动。手头的资料有限,不知该如何着手工作,我对年画太陌生了。
2010年12月3日,第一次去清河镇,在丁庄下车,王圣亮说穿过十字路口,向南走不是很远的路。我按照声音地图的指引,横过路口,一直向路南走去。阴历二十八,正是丁家大集,我刚走出不远,就碰到一个理发的老手艺,白土布搭成的临时帐篷,理发师傅戴着蓝色的帽子,穿着蓝中山装,脚上是手工做的棉布鞋,他正在给顾客理发,地上丢弃的头发,是刚剪落下来的。帐篷的边上,挂着长方形的红幌子,毛笔字体,写着“惠民理发”字样。我很久没看到这样简朴的理发了,举起手中的相机,却被理发的老人不高兴地扯着嗓子叫住了,他拒绝拍照。喊声反倒让我来了情绪,卖马扎子的摊位,有靠背的高马扎、矮马扎摞在一起,电动三轮上装了一堆。让城市变得僵硬的眼睛,接受到清新的画面。
集市远了,公路两旁的庄稼地广阔了,白杨树直入天空,农家的院墙上,喷涂着巨大的广告牌。我没想到从丁庄到清河镇的路这么长,近十华里的路,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接近清河镇,打电话联系王圣亮,远远地看到他招手。
寒暄结束,我的眼睛被色彩刺激了一下,向身后看去,一面墙上刷满了大红的色彩,这种年画红上,却是“怡水龙城”的售房广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满是灰色水泥房子的街道,没有一点年画的影子,被灰色挤得满满当当。
坐在王圣亮的工作室,心踏实了。我看到案子上,一摞半成品的孙武系列年画,快刻完工的版,是戏曲年画“挑滑车”,刀锋走过的地方,坚硬的梨木,留下流畅的线条。
虽然还是冬天,屋子却没取暖的设备,清寒的空气,使杯子中的茶很快凉了,我还是脱掉了羽绒服,身体里跳动着一股灼人的热流。我和王圣亮面对面,随意地谈了起来。院子里捕捉不到昔日的痕迹,翻修的水泥砖房,看不到一点泥土的影子,他在这里生活了近六十年,年画一直陪伴,年画老了,他也一天天老了,唯有对年画的热爱,一天天高了。
王圣亮的口音,带着当地的土话,必须细细地听,稍不注意,就会在记忆中留下一片空白段。
1954年5月,王圣亮出生在这个院落里,泥土草屋的暖意,亲人的快乐,使一家人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他在爷爷的膝上长大,爷爷手中的活做的是年画,讲的故事也是年画。小时的王圣亮,最愿听爷爷讲“清河镇木版年画与李自成的传说”,他的祖先给闯王李自成画过像。在此之前,李自成请了几个画师画像,画作完成,李自成看后都不满意,一气之下,画师一个个都被砍了头。最后军师请来王画三这位远近闻名的画师。李自成在激烈的战斗中,一只眼伤残,王画三仔细地端量,让他张弓拉箭,一只眼睛怒瞪前方,紧闭伤残的眼睛,掩盖了缺陷,增加了英武之气。李自成看到纸上的自己,十分高兴,他问王画三:“你想要什么做报答?”王画三说:“我要的是家族人丁兴旺。”李自成在地图沉思良久,大手在空中一划拉,就把黄河岸边的清河镇,这块风水宝地赐给了王画三,李自成说:“封你一代出一个画家。”从此王姓家族在黄河北岸落户,一代代地居住下来。
王画三的后代有三位比较有影响的画家,一个是王成起,一个是王培莲,再就是画年画的王圣亮了。
在爷爷的年画中,王圣亮长大了。1962年他跟着爷爷制作木版年画,稚嫩的小手拿起把子,在颜色盘中蘸色。鲜亮的色彩,方脸的胖娃娃,喜庆和兴奋的气氛,满满当当的画面,把一年积下的痛苦挤得远远的。他跟爷爷从8岁学到10岁,学会了年画的制作过程,但他爷爷不会做版。
爷爷的指纹中,染着红色绿色,制作中兴趣达到高潮时唱起,贩卖年画的画商们,向顾客兜售自己的画时,“扛板子”(卖唱)的小曲:
进腊月,早办年,好面子,揭春联。
敬门神,贴春联,大红大绿置办全。
天井里摆香案,喜喜庆庆过大年。《杨洛书潍坊年画王》,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17页。
这一年,王圣亮在清河镇完小上小学,美术课是他最愿上的,老师教的星星、月亮,满足不了好奇心,他开始画小人书。航运社书记叫王孝帅,有一个日记本,里面的插图是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等革命英雄。王圣亮常去借来临摹,时间长了,王书记干脆撕下插图,送给喜爱画画的王圣亮。普通的农家院落,土坯墙围着五间草房,日子一天天在清贫中度过。父亲在生产队干一天活,挣一毛二分钱,而买一盒当地土话说的“马历色”(水彩),却要花去6毛。王圣亮疯狂地迷恋绘画,四处搜寻纸张,父亲认为他不务正业,一气之下,撕碎他的画,让他和小伙伴们去打草。打一筐草卖五毛钱,还能补助家中的日常生活。
1966年,11岁的王圣亮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一年,王圣亮小学四年级,他开始画漫画,画校长和几个老师凑一起喝酒,贴在土墙上,他画的是四开“粉连纸”,不久以后校长站在凳子上被批斗。
中午,放学回家后,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嘴巴,他被父亲打了一顿。同学们跟他父亲说,他在学校画的漫画,贴到墙上了:“圣亮画得老好了。大鱼大肉,四个盘子喝酒。”父亲一听炸了庙,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好大的胆呀!画这做啥?”从这以后,学校的大字报,很多都由这个没成年的孩子来写和画。
近六十岁的王圣亮,说到这段生活时,突然大哭了起来。泪水填满了眼角的纹路,挂着沉重的回忆。院子里的狗一阵狂叫,打破了对记忆的纠缠,我避开王圣亮脸上的泪水,向窗外望去。冬日的天空并不高远,灰喜鹊飞过,听不到它们的叫声。王圣亮叙述的时间碎片,随着消失的五间草房远去了,只有年画可以触摸时空。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一直奔波于田野,为了挽救濒临灭绝的年画,他深刻地指出:“我喜欢亲近乡土的那种感觉和感受。尤其是——每入乡土深处,才实实在在领悟到民间文化的意义。它直通远古而依然活着的根脉,它在百姓心中深刻的精神之所在,它不可思议的多样与斑斓,它醇正的、浓烈的、深厚而迷人的气息……只有此时此刻,才发现我们对民间其实很无知;而只有弄懂了民间文化,才真正懂得我们的百姓和民族。”《年画手记》,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65页。
“醇正的、浓烈的、深厚而迷人的气息”,冯骥才搬出一连串纯真的词语,表述了乡村大地,民间文化的正气和朴素。王圣亮的情绪平稳下来了,我很想形象地看到他背着去打草的筐的样子。他俯在茶几上,在一张白纸上,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画出样子可爱的小草筐。流畅的线条,筐中挤出的几棵草,一直存于王圣亮的心中。
年画只是传说中的了
清河镇一村,杂乱的水泥房,残败的泥土草房,交织在这片土地上,代表新与旧的搏杀。过去的乡村温暖,我一点没感受到。记忆中美好的年画不是越来越近,反倒更远了。离开清河镇,回到滨州后,我不知如何面对年画,它和文坛上流行的“民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费尽心思搜集的资料显得苍白无力,坐在书房中不知从何处动手。在王圣亮家,看到了他收藏的年画,也有他创作的孙武系列,但这些还不能说明有着300多年历史的清河镇年画的真实面貌。
“文革”时,清河镇年画被列为“四旧”,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面前,有人怕引火烧身,招来致命的麻烦,于是销毁画版,对祖辈留下的宝贵遗产,失去了保存的勇气,画版当做柴生火做饭,刮去画面做菜板,或堵鸡窝。1969年稻改田,一些版被用来做闸板,挡渠道的水。清河镇年画,古老的民间艺术几乎全部被摧毁掉了。1980年,王圣亮开始抢救,2800块钱,买下清河镇存下的全部版。后来,日本一个专家团来清河镇寻年画,引起巨大的反响,人们重新知道年画的价值。日本人走了,买来的画版,惹来了一串烦心事。利益面前,人心发生了变化,卖掉版的人家,都是土生土长的乡邻,又是同学,他们不好意思来说,派妻子来王圣亮的家,索回卖给他的版,她们不退钱,还不讲理地说:“你还让我退钱,你靠我的版出了名,得了多少奖金,谁知道?”王圣亮珍爱的版,一块块地离开了,从这天开始,他决心自己做版。
我从当当网上邮购了冯骥才《年画手记》,推掉一切社会活动,读这本书。冯骥才记录了田野调查的经过,也使我对年画的了解越加深入。书快结束时,他把“年画狂人阿克列谢耶夫”推了出来,他是从沙皇到苏联时代的着名汉学家。他的《1907年中国纪行》是国际汉学界有巨大影响的作品。阿克列谢耶夫钟爱中国的年画,他还到过天津的杨柳青,收集过年画。这一线索,让我眼前为之一亮,如果不写清河镇年画,不可能知道这个外国人的名字,也不会知道他从中国带走大量的年画。现在这些年画,在中国很少见到了。冯骥才去俄国之前,阎国栋教授送了他一本翻译的《1907年中国纪行》。冯骥才写道:
在我访俄之前,南开大学的俄语教授阎国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刚刚出版的译作。我接过一看,竟是从沙俄到前苏联时代圣彼得堡着名的汉学家阿克列谢耶夫的《1907年中国纪行》。这可是国际汉学界一部名作。阿克列谢耶夫用了毕生精力研究民间文化,包括中国木版年画,还专门来到天津杨柳青收集年画呢。这本书就非常详细地记载了他那次杨柳青之行的全过程。我手头上早就有这部书的原版,但不通俄语,入书无门。幸好阎教授的译笔流畅又老到,涉及那些古老事物,都译得十分精准。这便使我如同进入时光隧道,与阿克列谢耶夫一同进入上世纪初北方中国以及古镇杨柳青。尽管近十多年来,我年年都要去杨柳青,但进入1907年的杨柳青还是第一次。
阿克列谢耶夫对中国年画的兴趣,源于一位俄国植物学家科马罗夫。这位科马罗夫于1896年和1897年两次到中国东北采集植物。由于他对中国百姓的生活风俗产生浓郁的兴趣,便喜爱上了充满了生活意趣的年画。在中国民间艺术中,年画是最丰富地表现民间生活的。而清代末期又是中国木版年画的极盛时代。虽然科马罗夫两次来华并不在过年的时候,但是随便他走进哪一家杂货店都可以买到朴拙而美丽的民间版画。那时东北各地所销售的年画大都来自天津的杨柳青。科马罗夫所收集的三百幅中绝大部分是天津人的手笔。
一年以后,科马罗夫在圣彼得堡俄国地理学会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展览,展出这些来自中国的神奇又诱人的民间艺术品。这次展览应是世界上第一次中国年画展。
在展览的参观者中,有一位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的学生被迷住了。他就是阿克列谢耶夫。他决心破译中国年画深邃而神秘的文化内涵。在此后的留学进修中,他从欧洲转入中国。这年(1906年)秋季他到达北京,并且马上开始动手收集中国民间木版年画。转年,他就随同法国汉学家沙畹到北方各省进行实地考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