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一声震天响，我们局出了一件大事，我们年轻的、身强力壮的、精力充沛的局长大人那微微凸起的漂亮的肚子里，竟然长了一个肿瘤。
这个瘤子长得真不是时候，市委正在考察干部，我们局长本来有希望再上一个台阶的，据说我们局长已经上了副市长的候选人名单，局长成天春风拂面，步履轻快而富有弹性，这下正应了“否极泰来，乐极生悲”那句话。刚开始，他还没太当回事儿，正是上台阶的关键时刻，怎么让一个莫名其妙的肿块阻挡住匆匆前进的脚步呢？大夫做了切片检查之后，支开他对年轻的妻子说，恐怕是癌症呢，维持着吧，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看情况，可能超不过三个月。
这个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机关大楼，有人欢喜有人愁，局长的死党们神情黯然，思量着另寻高枝。有的人却喜上眉梢，主管我们科的副局长“红版图”精神抖擞，积极主动地安排局里的工作，表现出舍我其谁的英雄本色。当着众人面，脸色凄然，连声叹息，说局长正是年轻有为宏图大展之时，得此绝症，实在可惜。背过脸，却是欣然之色。小林愤愤然地说，瞧这副嘴脸，真恶心！小水也说，变色龙！科长训斥道，闭上你们的臭嘴！
局长刚开始住院的时候，探望的人很多，络绎不绝，局长的病房春色盎然，百花齐放。“红版图”经常往局长病房跑，给局长汇报工作，态度很谦恭的。局长语重心长地说，老阎啊，我们共事一场，也是缘分。看来，我暂时不能工作了，局里的工作，你就先抓起来吧。“红版图”握着局长的手，诚恳地说，李局长，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按照您制定的方针办，把局里的工作抓实抓好抓到位。出了病房，“红版图”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说，哼，还做美梦呢，什么“暂时”，死了你那条心吧。
渐渐，探望局长的人少了，从人如流水马如龙到门前冷落车马稀，再到门可罗雀。局长夫人不能适应这巨大反差，眼泪哗哗的，骂我们局净是些势利小人。局长经过这一病，倒想开了许多，叹口气说，算了，谁也别怨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能要求别人怎么样呢？再者说，咱们有病，还有国家管着呐，想想那些农民们，他们有个大病小灾，谁管，还不是等死吗。
在局长夫人的骂声中，科长率领我们科的全体同仁探望局长。白洁在瓶子里注满了清水，扔掉了枯萎的花枝，换上了新鲜的花朵，病房里立刻又生机勃勃了。局长夫人略显夸张地请我们坐，给我们削水果。局长要坐起来，科长按住他说，别起来，别起来，躺着吧。局长没听，还是坐起来，科长顺手把枕头塞进他的腰窝。局长深有感触地对我们科长说，老郑啊，这一病，使我想通了许多事儿。人哪，短短的几十年，宛如一枕黄粱，什么权呀，名呀，利呀，子女呀什么的，全是过眼云烟啊。想想过去，名利相争，一个个乌眼鸡似的，你叨我一口，我掐你一下，搞得鲜血淋漓的，还自以为乐趣无穷，现在回过头来一想，真没意思。科长说，局长，好好养病吧，你的病没那么严重。局长轻轻摇摇头说，病在我身上，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你们也甭劝我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些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人哪，一旦把这个生命看透彻了，就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了。
告辞局长出来，我说，平日里看局长满脸秋风的，今天倒挺亲切的。小水说，我感觉他在参禅。白洁说，其实，我们局长本质是很好的，只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林不屑地说，什么呀，纯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科长瞪了小林一眼，会不会说话？闭上你的乌鸦嘴！
“红版图”除了积极主动安排局里的工作之外，往市委跑得更勤了。白洁困惑地说，阎局长怎么跟吃了兴奋剂似的，不知疲倦呢？小林说，这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白洁说，什么明摆着了？小水同情地说，白洁妹妹，你真纯洁。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我们渐渐习惯了没有局长的日子，习惯了有个大事小情都请示“红版图”（习惯这个东西真是了不得！）的时候，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们局长要出院了，要上班了，还是我们的局长。
原来，局长肚子里的瘤子是良性的，局长并没有得什么癌症。局长的瘤子做切片检查，与一位癌症患者的标本弄颠倒了。局长的肿瘤割去后，大夫并没有发现癌细胞，又负责任地做了一次活体检测，才知道阴差阳错。主治医、科主任、副院长、院长等一干负责人，到局长病房负荆请罪。局长听说后，脸色先是灰黄，接着惨白，再接着涌起一片红潮，最后才恢复正常，把医院的领导们吓得不轻。他们清楚地知道，因为他们工作失误，使局长失去了一次升迁的绝好时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碰不到几次，院领导真诚地表示愿意赔偿局长的精神损失费。局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命里半升，就甭想争一斗，时耶，命耶。什么精神损失费哟，算了吧，虚惊一场哦！我还可以工作吧？院长说，可以，当然可以！于是，医院免费给局长开了一大包补药，局长就出院重新履行局长职责了。
我们局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红版图”又开始屁颠屁颠出入局长办公室，局长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和蔼的微笑，只不过，这微笑后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小林叹息说，还是得了绝症的那个局长更像个人！
我们都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