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与昨天、前天以及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科长和白洁出去办事儿，办公室就我、小林和小水三人。财务科主任科员老邢推开我们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小水和小林正在咬耳朵，咬得很热闹。小水说，小林听，边听边频频点头。神色诡秘（老邢语）。老邢使劲儿咳嗽一声，小林瞧见老邢进来，捅了小水一下，小水像广播喇叭断了线，“嘎巴”一声就停住了。小林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对老邢点点头。小水一脸奸笑（也是老邢语）说，老邢，你老人家有何公干啊？老邢说，非得公干，“私干”就不成吗？小水说，成啊，咋不成呢。我打着哈哈说，老邢，请你的尊臀亲吻我的椅子吧。老邢眼皮上翻，并不理会。话不投机，空气有些沉闷。小水说，我想起来了，局长要的报表我还没送呢。便匆匆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小林也借故开溜了。老邢满脸的旧社会，气哼哼地说，他俩说啥呢，鬼鬼祟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管他说啥呢。老邢说，不对劲儿，为啥我一进来他们就不说了。我说，那您得问他们去呀！老邢说，我会问的，哼！
下午，老邢找到小水，说你们早晨嘀咕啥呢？小水说，没嘀咕啥呀！老邢说，没嘀咕啥是嘀咕啥呢？小水说，噢，我跟小林说，中午有人请喝酒，问他去不去。老邢说，那你中午咋没喝呢？小水说，请客的人临时有事，改期了。老邢说，不对吧？这事儿有啥见不得人的，至于那么诡秘？小水说，这有啥诡秘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在小水这里问不出所以然来，老邢又去找小林，劈头就对小林说，林子，我老邢平日待你不薄吧？小林说，这从何说起？老邢说，平时你拿到我那里报销的单据，能报不能报的，我是不是都报了，从来没有卡过你吧？小林点点头说，那是。老邢说，那好，你告诉我，早晨小水跟你嘀咕啥呢？小林的答复与小水说的一字不差。老邢满腹狐疑地说，不对，你们说的肯定与我有关，不然的话，为啥我一进去，你们就不言声了呢，还一个个借机溜走了。我核实过了，上午局长根本就没有找小水要过什么报表！小林没有小水的耐心，没好气地说，我反正告诉你了，你爱信不信！
老邢很生气，也很惶恐。最近治理商业贿赂专项工作抓得挺紧，别是要出啥事儿吧？老邢快退休了，当了一辈子大头科员，领导照顾他，给了一个主任科员的待遇。老邢在局机关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是管着现金出纳这一块，日常用钱报销啥的，自然也有点小进项……虽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现在人心叵测，又赶上这节骨眼儿，难免……他感到后脊梁飕飕冒冷气儿，右眼皮嘣嘣直跳，折了一片篾条贴在眼皮上，没用，照跳不误。
从此，老邢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意味深长。一次，厕所里碰见局长，老邢搭讪说，局长，您亲自上厕所呢？局长白了他一眼，你能替我上吗？老邢认为局长白他的那一眼大有讲究，愈加惊恐不安。
惊恐中过日子的老邢，身体某个部位会莫名其妙难受起来，他又说不准究竟哪里难受，反正就是难受，夜里常被噩梦惊醒。他总在想，小水那天到底对小林说了些什么，局长为什么会用白眼仁翻我？他的思维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很绝望，绝望地觉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老邢也给自己宽心，局长白我一眼，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局长对很多人都翻过白眼。那两个臭小子，能嘀咕我什么呢，我老邢和那些揭发出来的贪官比起来，一个小手指都不如呢。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就是有人请他们喝酒呢。管他呢，该咋样就咋样，何必庸人自扰？
给自己宽心的话，老邢念叨了无数遍，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可是没有用，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小水和小林鬼鬼祟祟的样子，局长对他翻白眼的样子，这些已经像烙印一样牢牢烙在脑子里了，自己对自己说的那些宽心话被这副烙印撞击得支离破碎。
他想找局长说清楚，每次看到局长威严的面孔就不寒而栗。局长看他畏畏缩缩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转悠了好几次，主动把他叫进来说，老邢啊，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儿呀，老同志了，有事就说嘛，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我会关照的。老邢嗫嚅着：没……没啥事儿。局长笑着摇头，我看不像，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没关系，可以当面给我提嘛。老邢认为局长话里有话，急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意见，我怎么会对局长有意见呢？局长便不再理他，埋头干自己的事儿。
老邢感到度日如年，茶饭不思，人日渐憔悴。小水碰见，还不知高低地开玩笑，老邢啊，你这么大岁数了，就不必减肥了吧？你看你，真是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哦。莫不是有什么事儿烦心吧？想开点儿，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
小水说者无心，老邢听者有意，愈加坚信小水就是在嘀咕自己。他想，这小子，究竟在嘀咕些什么呢？
老邢终于挺不住了，住进医院。
小水和小林隐隐约约感觉到，老邢住院，多多少少与他们有些干系，便决定去医院探望。在楼下恰巧碰见局长要坐车出去。局长问他俩干啥去？小林说老邢病了，去医院瞧瞧。局长看了一眼表说，噢，老邢住院了？时间还早，你们上车，我和你们一起去。
看见局长亲自探望，老邢眼眶涌满眼泪。他颤抖着声音说，局长……我，我……局长亲切地握住老邢的手说，老邢啊，什么都不必说啦。我刚刚问过大夫了，你没什么毛病，就是精神上有些焦虑，养养就好了。你一辈子小心谨慎，局里的同志们都知道，你就放心养病吧。病好了，早点儿上班，局里的工作还离不开你呢！
说了一会儿话，局长说还有一个会，匆匆离开了。老邢问小水和小林，局长怎么亲自来了？在我的印象中，科主任住院他都不会亲自探望的。小林说，嗨，在门口碰上了，他就顺便来了呗。老邢摇摇头说，唉，我都到这个分儿上了，你们还瞒我做啥呢？老邢老婆说，老邢呐，你啥事儿也没有，一天到晚瞎琢磨啥呢！老邢说，众叛亲离，众叛亲离哟，连你也骗我。
小林给小水使了个眼色，俩人便告辞了。
忽然有一天，传出消息说老邢死了。刚开始我们还不太相信，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直到局里为老邢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我们才相信了。在遗体告别仪式上，见到了老邢的老婆。我问她，老邢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老邢老婆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说，那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老邢老婆说，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就不好，又查不出什么病来。那天半夜，听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也没有在意。早晨叫他，人已经死了。我说，大夫怎么说，老邢老婆说，死因不明。我说，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吗？老邢老婆说，他就是想知道小水究竟对小林说了些什么，局长为什么对他翻白眼，局长为什么会亲自到医院探望他这个大头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