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科一位退休老同志去世了,局里要召开追悼会,让我写一篇悼词。悼词一般都是老套路,以歌功颂德为主,生前有过什么劣迹尽可能抹去。让死者去得安心,生者得到安慰。
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死去的这位老同志,他是从北京调入的,没有子女,老伴儿先他而去,是个孤老头子。他有个外号,叫叶子,意思是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在单位影响相当好,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也没听说过和谁红过脸,人非常平庸,似乎没做过什么令人难忘的事情,平平安安活到了六十九岁。前天上午晒太阳,和小区的一帮老头老太太说着话,头一歪,就过去了。那天的太阳明晃晃的。
写悼词,就必须了解生平,欲了解生平,必须查阅档案。办理了相关手续后,从档案室提出了老同志的档案。他的档案很厚,两个档案袋装得满满的。我拉小水和我一起翻阅。
第一页是履历表,姓严名良。履历表上的照片很年轻,也很英俊、帅气,从照片看,无论如何无法与现实的老严头相对应。
我和小水一人翻阅一本。我刚翻过两页,小水就哎哟哟叫起来,我说,叫唤啥,嘴让开水烫着啦!小水说,哈哈,这个老严头,还有这花花事儿!
档案里有一份颜色发黄的讯问笔录,严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保卫科传讯。保卫干事问得仔细,他回答得详尽。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怎么做的,女方是什么反应。他如何激情燃烧,女方如何严词拒绝;他强行亲了女方的脸蛋,甚至色胆包天,妄图撕破女方的衣裤欲行不轨,女方俨然是贞洁烈妇,宁死不从。从讯问笔录来看,女方相当刚烈,他自己地地道道一个流氓。我和小水分析,这个严良很有良心,他是在保护那个女人的名誉。我总觉得女方名字在哪里见过,查了严良的履历表,哦,原来是他的老婆。小水疑窦丛生:“真荒唐,都已经成了人家老婆了,怎么还是作风问题呢?”我说:“那个时候不是还没有结婚吗?你没从那个时代过过,不懂。只要没结婚,拉下手都犯忌,何况他交代得那么‘严重’的问题。”小水不屑地说:“好像你从那个时代过过似的。”我说:“我爱学习啊,学习使我的知识丰富。”小水撇撇嘴说:“吹牛谁不会啊。”接着又问:“那这劳什子东西怎么还没从档案里撤走呢?”我说:“年代久远,谁还管这些事儿,可能忘记了吧?不管他,咱们继续看!”
我在档案中看到了严良商调表后附的请调报告。原来他在北京一家国家级的文化单位工作,主动申请调回家乡。我哑然失笑,他怎么能在声名那么显赫的单位工作呢?那个单位人才济济,出了不少名人。看他写的请调报告,字写得还算可以,内容实在不怎么样。不,说不怎么样是抬举了他,简直就是糟透了。短短的两页纸,文理不通,错字连篇,逻辑关系混乱。不知道原单位领导是怎么审查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审查吧?领导签字同意就办,没有文化的人,在人家文化单位委实受罪。我感到,这个严良,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就是觉悟得晚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在那个人才济济的文化单位混了那么多年!
“哎哟哟,我的天!”小水又一次尖叫了起来。我说:“咋啦?一惊一乍的!你媳妇被人撬了!”小水说:“我媳妇被人撬哪能和这事儿比啊?天哪,太离奇了。”
小水说的离奇,是他档案里的一份平反决定,打印件,盖着中国作家协会党组的朱红印章。平反决定大致内容是:严良(笔名白柳)写过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烽烟滚滚铁蹄疾》、短篇小说集《充满阳光的日子》、诗歌集《勿忘草》、评论集《南窗笔记》。反右期间,因发表了一篇题为《为什么》的评论,被打成右派分子。“文革”中,因文获罪,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判刑入狱。平反决定认为:严良同志解放后写的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热情讴歌了社会主义建设,尖锐地鞭挞了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虚夸、弄虚作假等现象。强加到白柳身上的罪名纯系捏造,决定推翻一切强加在严良同志身上的不实之词,予以彻底平反。
我太惊讶了!我就是看着白柳的书长大的。他的文章上过小学课本,那个时候我们看白柳,就像是仰望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如此才华横溢,如此声名远扬,如此铮铮铁骨的白柳,到了连一份请调报告都写不好的程度,到了树叶落下都怕砸破头的程度!真是令人感叹不已,感叹世事沧桑,感叹人世无常,感叹岁月无情!
小水说:“档案上的严良,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老严头吗?”我说:“也是,也不是。”
第二天,追悼会按预定时间召开,我写的悼词回避了严良曾经是白柳这个事实。我知道,他不愿意触及那段历史,那是一块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一旦触及就会作痛。还是让他平平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吧。我们副局长致的悼词,声情并茂,很有感染力。追悼会之后,白洁说:“悼词写得很好,虽平淡,却饱含真情。就是有一句话我不敢苟同。”我说:“哪句话?”白洁说:“就是那句‘一生坎坷,历尽劫波’。老严头始于平淡,归于平淡,何来坎坷、劫波,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科长说:“唉!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大书,只要你认真去品读。”
是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