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科长要退休了。他的级别不够，连退居二线的资格都没有，中间没有过渡，直接回家。随着他的退休，我将接任他的科长职务。
科长早就知道自己要退了，我能顺势而上，也是他力荐的结果。最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科长要退了，而正式文件又没有下发的那个阶段。其他老同志一旦知道自己要退的消息，就主动不来上班了。我们科长则不然，依然早来晚走，工作一丝不苟，颇有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风范。
科长对我说：“张章啊，科里的工作你就抓起来吧！”我急忙说：“科长，您永远都是我们的科长，您可不能撒手不管，还得对我传帮带呢。”
小林鼻孔哼了一声：“甭假惺惺了，心里不知道多美呢。”
我威严地瞪他一眼，他根本不睬我，弄得我干生气没脾气。
同志们这些天总是用白眼翻我，我分配他们工作也爱答不理的，好像是我篡夺了科长的职务似的。
科长伤感地说：“我老了，该退了，再不退就挡住年轻人进步的道了。人家范蠡功成身退，燕青正当烈火烹油时就隐退江湖了。”
小林忍不住笑了：“科长，您老人家可不能这样类比。范蠡帮助勾践打败夫差，有功之臣，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隐退的，据说还带走了西施美眉。燕青是个浪子，本来就是浪迹江湖的人。您老人家是到了退休的年龄，与主动隐退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没等小林说完，我们已经怒不可遏。小水大喝一声：“闭嘴！不许你这么诋毁我们科长。我们科长也是急流勇退，只不过形式不一样罢了。”
科长苦笑道：“小水啊，你这就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了。人家小林说得不错啊，我是到了不得不退的时候了。唉，人这一辈子啊，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弹指一挥间哦……”
白洁安慰说：“科长大叔，别这么说，您一点儿也不老。在您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明白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一辈子都受用不尽呢。我们会经常想着您的！”
科长笑了：“小白，我听着怎么跟致悼词似的，好像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吧。”
我说：“白洁真不会说话。她的意思是您给她留下许多宝贵的东西。您的品格留给她，她心明眼亮斗志坚，您的勇气留给她，她敢与虎豹豺狼来周旋……”
科长终于绽开开心的笑容：“张章啊，你比人家白洁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段唱词是《红灯记》李铁梅送爹爹赴刑场时唱的吧！”
小林说：“科长，我觉得退休总不比上刑场还困难吧？您看人家李玉和，上刑场还雄赳赳、气昂昂的。”
科长说：“孩子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放心，我会调整好自己心态的。”
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是发现科长的变化。每天必泡的茶水懒得泡了，办公室少了袅袅升起的茶香。我们将劣质茶叶放进他的紫砂壶，他视若无睹，不再提出严重抗议，一杯茶放一天还是一杯茶。若隐若现的酒味荡然无存，我们请他喝酒，他疲惫地挥挥手，话也懒得说。
我们对科长的失落表示出了极大的理解，格外听科长的话，很乖巧的样子，生怕对科长有什么伤害。那盆曾经朝气蓬勃的“吊兰”也无力垂下了脑袋，对科长的离去表示不快。科长沉默得令人窒息，令人想起那句名言：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我们真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小水送给科长一套文房四宝，说科长的字画很漂亮，以后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钻研书画艺术了，用不了多久，科长就会成为大器晚成的书画艺术家。
白洁说：“其实，咱们科长早就应该是著名的书画艺术家了，只不过没有得到充分展现罢了。我有个同学在画报社，可以给您包装一下，出本画册。”
我说：“白洁的建议非常好，我举双手赞成。”
科长说：“我有多大能力自己知道，胡乱涂抹两下还行，真要是登大雅之堂，就贻笑大方了。”
小林严肃地说：“科长，您这么说我就要批评您了。您对自己太缺乏自信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何况书画对您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科长怀疑地说：“你们说，我能行？”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行，太行了。科长，我们对您有信心。”
我们长长出了一口气，科长就要走出阴影，炼狱般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科长退休的文件终于下来了，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还是盯着文件看了许久，目光空蒙蒙的。从这个文件之后，他就要与街上那些下棋的、打太极拳的、遛鸟的老人们为伍了，在他看来，这是很遥远的事儿，转眼之间就成铁定的事实了。
沉默良久，科长使劲摇摇头，对我们说：“今天晚上，我举办告别宴会，把你们的小爱人都带上，谁也不准缺席！”
科长在酒宴上表现得很大度，很潇洒。只有朝夕相处的我们才可以看出，失落被他深深地隐藏起来，我们心里也就格外难受。他说什么，我们都随声附和，跟屁虫似的。科长觉察出来了，端一杯酒到我的面前说：“没有什么，自然规律嘛，谁都无法逃避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张章，你以后就是张科长了，责任重大啊。”
我说：“科长，您放心，有您的这杯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可以应付！”说完一饮而尽，亮出杯底给科长看。
白洁忽然站起来说：“科长，我想为您献支歌。”
没等科长表示，我们已经拍起了巴掌。
白洁声情并茂地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跟着白洁一起唱，歌声并不甜美，却唱得格外动情，唱出了我们心中的忧伤，直唱得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