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科长有一个同学聚会,一定要拉我陪他去。我说是你的同学,我去凑啥热闹?科长说,算你帮我个忙好不好?我说什么“就算”我帮你个忙?你的那些同学,跟我的年龄有差距,有代沟,说不到一起。科长说,哪儿有什么代沟,有代沟也是人为设置的,你跟我是不是也有代沟啊?既然科长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便陪他去了。
到了酒店,才发现科长的同学们都是带着老婆来的,离异暂时没有老婆的,也带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像我们科长这样的,还是独一份。
看起来,我们科长在他的同学中间威信还蛮高的,他的名签在首席主位的左首。坐在主位的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这个男人紧紧握住科长的手说,郑委员,还是那么清高孤傲啊。我们科长说,高班长,你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坐在高班长(如今的常务副省长)右首的系团委方书记(如今的省委宣传部部长)说,老郑很牛啊,从来不主动跟我们联系,老同学聚会也很少来,今天不知哪股风给刮来了。科长说,你们现在是万人仰望的高官,我就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中间隔着迢迢银河路,哪能主动跟你们联系,就是秘书、警卫的关我也过不去啊。高副省长哈哈大笑,老郑,看来,你对我官僚主义的意见还蛮大的。好的,今天老同学聚会,我向你负荆请罪,多喝两杯。科长说,不敢当。说着,站起来四下张望,哎,我带的人呢?张章,张章在哪儿呢?我早已被带到司机的席位坐下,听科长招呼,站起来说,我在这儿呢。科长冲我招手,到这儿来。我扭扭捏捏不想去,人家都是何等人物,哪有我辈的立锥之地?高副省长对服务小姐招招手说,加把椅子,再加把椅子。
看起来,科长带我来是别有用心的,把我介绍给他的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同学,为我的“进步”铺平道路。我心里感叹,科长啊科长,您真是迂腐得可爱,您的这些同学和我的距离太遥远了,让他们为一个小小的副科长说话,不啻于高射炮打蚊子,你能说出口人家还怕掉价呢。
当然,科长把我介绍给了他的那些当官的同学之后,没再提多关照我的话。科长就是再迂腐,也知道他的这些老同学都不是等闲之辈,知道他特意带我来并隆重介绍给他们是啥意思。科长曾经对我说过,同学聚会有什么意思?能联络多少感情,联络更多的恐怕还是关系。我老郑视名利若浮云,绝不趋炎附势。带着名利色彩的同学聚会,我老郑不聚也罢。我们铮铮铁骨的郑科长,居然为了我的所谓“进步”参加了他的同学聚会,我心底深处很是感动。
科长的这些同学中很多都算得上“成功人士”。走仕途的,有省部级干部、厅级干部,最不济也是个正处级;走“钱途”的,也一个个腰缠万贯,最差的每年也有百十万的进账。只有我们科长还是一个正科级,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资,过着饿不死也撑不死的平淡日子,当然,比起个别已经“去”了的同学,他还是很幸福的。
听他的老同学讲,当初在大学高副省长是班长,方部长是系团委书记,我们科长是学习委员,他们三人是有名的三套马车,铁三角,教授最看好的还是郑良同学。我心想,他们的教授不是像我们科长一样有着闲云野鹤的性情,就是像我们科长一样迂腐可笑。
几杯酒下肚后,官僚的暮气渐渐淡去,气氛渐渐轻松起来,大家海阔天空地聊起来。高副省长很感慨地说,人呐,一上点岁数,昨天的事记不住,儿时的事却总也忘不掉,一闭上眼睛就历历在目。他出生在一个很闭塞、很贫困的山村,父亲在他六岁那年上山砍柴滚下山崖死了,母亲一只眼睛哭瞎了,另一只看人也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兄妹三人,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母亲和中国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两个妹妹早早就辍学了,跟着母亲在田里苦劳苦做,汗珠掉地摔八瓣,瓣瓣都是辛酸,用浸透辛酸的汗水换来的钱供他读书。县城读高中住校的时候,吃不起学校的食堂,母亲一次给带够一个月的土豆。他每天吃的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哈出的气都带一股子土豆味儿。冬天极冷,没有火炉,棉被极薄,睡觉缩成一团。高副省长笑着说:“你们知道同学们叫我什么吗?哈哈,‘土豆团长’。”
方部长也谈了他的童年,他的家境比高副省长要好许多,出生在一个中等城市,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家里字画什么的被造反派焚之一炬。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胸前挂着大牌子,被造反派按住做“土飞机”,母亲被剪成“阴阳头”,弯腰撅腚地在一旁陪斗。后来,全家被赶到父亲的老家。父亲的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们一家还要占大队的口粮,家乡人并不欢迎他们。口粮少,就麸皮掺些野菜吃,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滴油星。父亲死的时候,想吃一口肥猪肉片子,到了也没吃上。方部长说:“人家都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家乡人。我对家乡的感情实在少得可怜,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家乡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一段灰色的记忆。”
科长的同学们纷纷谈起了自己的经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血泪账”,真的是字字血、声声泪。每个人谈起来都很感慨,既感到不堪回首,又感叹岁月无情,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苦涩和无奈。只有我们科长没有加入到庞大的“忆苦思甜”队伍,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既不发表感想,也没有叹息,一副平淡如水,波澜不兴的样子。
吃罢饭,聚会的下面程序是唱歌、跳舞、洗浴。如果把聚会看作是一场演出的话,吃饭喝酒只不过是序幕,真正的高潮还没有开始呢。“序幕”结束后,科长在我耳边说,后面的节目我不想参加了,你呢?我笑着说,我紧跟领导不掉队。科长说,今晚星光灿烂,咱们走走?我说好啊,走走。
夜空真的很好,凉风习习。科长深深叹口气说,人的这一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就是百年啊。我说,科长,您平时可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科长略显伤感地说,前天阎副局长正式找我谈过话了,他问我我退下来后,谁接科长比较合适,我推荐了你。官场的事儿,复杂着呢。我想啊,趁着老同学聚会的机会,推推你,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我真诚地说,科长,您如果用您一生的名节作代价来换取我科长的职位,这个科长我宁肯不要!科长说,我也是一时糊涂,真的把你介绍给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我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能引起我们内心深深地震动,一个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一个是我们心中最高的道德准则。今天晚上,我们头顶着灿烂的星空,心里仍在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准则,虽说不上崇高,但是却如清风明月照在心间般的清澄透明。
我问科长,您的那些达官贵人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大谈自己的苦难经历,您怎么既不附和也不评论呢?科长说,他们现在或贵或富了,那些苦难的经历就成了他们炫耀和教育人的资本,人们会说,是苦难磨炼了他们,苦难成就了他们,而他们自己也认为从苦难中学会了许多,得到了许多。可是,有很多的人,正在经历着苦难,对他们来说,苦难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苦难,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苦难,对苦难的感觉已经麻木了。还有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苦难,但是苦难和财富毫不沾边,他们没有话语权,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诉说苦难,甚至会把他们的倾诉当成一种负担。对他们来说,苦难的本质是屈辱,诉说苦难就是把自己的屈辱展示给人看,从而使自己蒙受更多的屈辱。
我说,科长,我知道,您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可是,您活得磊落、有尊严、有气节,苦难带给您的并不是屈辱,而是淡然和豁达。
科长笑笑,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今夜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