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回故乡时才见到水磨的。
多们村离汾河的源头不远,清清的河水从上游缓缓而下,在村外对面的河滩上汩汩地流淌,河滩上有几间远无看去东倒西歪的小屋,父亲告诉我说那是水磨。
水磨?自幼生长在城市里的我心中充满了好奇。
正巧第二天家里要磨面,我们一大早便预先把莜麦炒好,然后抗着去磨面。我不知道 在大型面粉加工厂里怎么磨莜面,磨之前炒不炒,我们晋西北一带磨莜面之前是一定要先将莜麦洗净后炒一炒的。靠着墙跟斜放一口大铁锅,锅下面点燃莜麦秸,把莜麦放在锅里不断翻搅,炒到微微发黄时就可以上磨了,这说来容易,其实火候并不是很好掌握的,那要很有经验的老农才做得好。这种炒过的面特别香,据老人们说,水磨磨出的面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我的祖母就是一位民间美食家,她老人家不但仅凭味觉便能辨别出是黑猪肉还是白猪肉,还能尝出莜面是水磨磨的还是旱磨磨的。
刚下河滩,离磨坊还有百十步远,就听到哪 泥巴墙的磨坊里传来轰隆轰隆吱呀吱呀的响声,伴随着水渠流水的哗哗声,组成一支磨坊交响曲。水磨工作原理很简单,上游流下来的河水,有一股被引进了人工筑起的一条小小的渠坝中,渠坝的末端就是磨坊的入水口,水流从上面冲下来,打在木制的叶轮的叶片上,叶轮就伊伊呀呀地转动起来,带动了一扇很大的磨盘,把莜麦倒进磨眼里,不用任何人力畜力电力,细细的面粉就从水磨的另一面流出来了。水力不仅带动磨盘,连箩面的箩子也是利用水力。走进磨坊,磨扇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面箩前前后后有力地运动着,啪打啪打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伴奏,虽然震耳欲聋,却 让人感到一种力的律动,一种劳动生活本真的欢腾。
我仔细地观察水磨的结构,那一片片叶轮一根根轴都是用厚重硬实的木料做成的,连接的地方不用一颗铁钉,全部是卯榫结构,做工并不精巧,但是设计非常合理,叶片的角度弧度以及叶轮与磨盘大小的比例一定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我想,在工艺极端落后的古代,能够只凭斧凿刨锯就制造出这样大型的机械装置来,那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劳动?而第一位设计出水磨的人,那聪明才智也真让人佩服,他的功绩一点也不比爱迪生逊色,爱迪生的发明是把电能转换成光能,而水磨的发明者则是把原本白白浪费掉的水的自然流动的能量转换成机械能。我问村里的老人们,咱们村里用水磨有多少年历史了?他们笑着说:从老辈子手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总有几百年上千年了吧。千百年来,水磨世世代代为人们省了多少劳力?
五六十年代,我记得我们太原晋祠也有水磨,就在如今晋祠公园大门马路对面那块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拆掉的,为什么要拆掉呢?水磨不用电,不污染,好处多多。至今欧洲荷兰等地中世纪的风磨还保存得相当完好,不但节省了大量能源,而且,一排排带有中世纪色彩的古老风磨在绿色的原野的映衬下,形成一道优美无比的风景吸引了众多的旅游观光者。试想假如今天晋祠仍然保留着几座水磨,让汩汩的泉水冲着木制的叶轮发出伊伊呀呀的声响,让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外游客在饱览了难老胜境、大唐遗碑和宋代侍女塑像之后,再来看看水磨,领略一下三晋大地远古 风情以及我们祖先的智慧和高超技艺,我想他们肯定会得到更大满足的。
可现在,晋祠的水磨消失了,故乡的水磨也消失了,然而岂止于此?还有许多让人心碎的消失,小时候夜间举头便可仰望的银河消失了,春天脚 下泥土发酥时头顶青天的雁阵消失了,那不时飞来的遮天蔽日的成千上万只乌鸦也消失 了,汾河里清色的虾和黑色的泥鳅也消失了……汾河公园确实给太原增添了一道明媚的风景线,但毋庸讳言这决非真正意义上的对于汾河的彻底治理,花团锦簇的一侧的河道里,我们的母亲河依然在悄悄地咽泣……
少年时读屈子的《国殇》有句云:操吴戈兮披犀甲。关于“犀甲”的注释是“犀牛皮做成的铠甲”,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犀牛,只知道它是一种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它的角可以入药,是名贵的镇静安神药物,(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公约早已明令禁止将犀牛角作药用了)。成人以后每每想起《国殇》中的这句诗,就很自然 地联想到当时吴越之地的生态状况。你想,成千上万的战士每人都 穿一身犀牛皮做的铠甲,那要多少犀牛皮呀?可见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长江流域一带一定处处是犀牛,就和我们歌里唱的“遍地是牛羊”差不多。仅仅过了两千年,茫茫中华大地竟一头犀牛都没有了,我们现在在动物园里看到的犀牛都 是不远万里从非洲运来的。这真可以说是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屈老先生不会说假话,如今犀牛在中国大地早已绝迹也无可怀疑。
如果说吴越之地离我们太远了,那么就说一说我们太原 吧。太原有东、西缉虎营两条街,这两条街名其实就是一个典故。明朝初年,太祖封他的三儿子朱为晋王,王府就在今 南肖墙一带。一天早晨,一班官员从家中出来骑着马到王府点卯,走到半路突然斜刺里蹿出一只斑斓猛虎来,人们大惊失色,策马躲进一条小巷,直到王府听说派来武士,才把猛虎 捉住。从此,这条街就叫做了缉虎营,那条小巷就叫做了躲马巷,口口相传,成了多马巷。这不是传说臆 造 ,史书上都有记载的,至今缉虎营和多马巷两条街还都 在。六百年前,太原 市老虎竟然悠哉游哉没事到城里散步,太原当时的生态状况也可略见一斑。
说到生态,时下与这个词搭配得最频繁的就是危机二字了,二氧化碳,二恶英严重地困扰着人类,全球气候变暖,南极亘古冰川在溶化,北极熊由于食物链的断裂已经在开始残杀相食同类。广东沿海的海平面正以每年一厘米的速度上升,至2030年,海平面可上升30厘米,到时珠三角有10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和海岛面临被淹的危险,数以百万计的人口需要迁移!上海、天津这些沿海城市也岌岌可危。而这一切,都与人类无度地挥霍能源关系极大。
人类在漫长的生存历程中,常常有许多必要的回归,比如人类起初吃的是五谷杂粮青菜萝卜,后来追求精米细面,进而大鱼大肉直至山珍海味,现在又回归到提倡粗茶淡饭了,因为这对人类自身的健康更加有益;人类一开始是靠两条腿走路,后来骑马坐轿,直到汽车代步,现在又提倡以步代车了,也是因为这对人类自身的健康有益。那么如果类似水磨这样的我们祖先利用清洁无偿能源做动力的机械装置回归到我们的生活中来,同样对人类的健康有益,对地球生态环境有益,对子子孙孙有益,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原载《傅山》201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