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去阳泉,已经四十多个年头了。
1962年,三哥还是宁武县头马营村的一个农民,那时,全国正处在大饥饿时期,宁武本来就是苦焦地面,每天连山药旦都不能放开肚子吃,上地回来,人人手里挎一个箩头,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野菜。三哥那时正是二十多岁的后生,饿得面黄肌瘦的。那天他偶尔路过乡政府,看到告示牌上阳泉煤矿正在招工,他贸然去应试,竟然被录用了。从此,他就来到了阳泉三矿,当了一名矿工。
我第一次去阳泉看望他是在1964年,下了火车,几经打探,才找到了他住的集体宿舍,那天他刚下了夜班,在小屋里睡觉,也许是太累了,我叫醒他的时候,他满脸不高兴,烦躁地咕哝道:“干球甚哩,人家下了夜班刚睡着。”待睁开眼看清是我时,眼中充满了惊喜,立即起床和我谝起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一个月能挣八十多块,还给我看他刚买下戴在手腕上的一块金光灿灿的苏联手表。指着他刚才盖在身上的一条崭新的大红缎被子,不无炫耀地说,这也是刚刚买的。谝着谝着,中午了,他忙着去食堂打饭,不一会端回来满满一碗过油肉,还用两根筷子串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馍,煤矿的白馍真大,一个足足有半斤,我们边吃边谝,看着他隆起的胸肌和粗粗的胳膊,真为他高兴。
不久,他结婚了,因为我正在外地出差,没来得及参加他的婚礼,从外地回来,我第二次去阳泉看他,他的家安在前庄,租住着一位村民的房子,不大的一间房,一盘坑占了三分之一,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嫂是一位矿工的女儿,他们是排演文艺节目时认识的,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情投意合地走到了一起。生活虽然简朴,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很幸福。
然而,矿工的生活还是艰辛的,三嫂没有工作,他们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以后,生活的重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前庄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村庄,出门就上坡,吃水要一担担去挑,就连厕所也是石头垒起来的一个洞,没有电灯,晚间如厕时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到粪坑里。不满现状大约是人类的本性吧,何况是六十年代阳泉前庄这样一种现状。他们开始思考着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了,三嫂是农村户口,没有资格在矿上申请住房,可三个孩子两个大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终归不是回事,迫在眉捷的首要问题就是要有自己的住房。前庄下面的空地很多,看到有人在空地上用废旧材料搭建起来的小房子也蛮不错,三哥也就利用工余时间拉回些旧半头砖,捡回点矿上废弃的旧坑木,一有时间就泡在自家的“建筑工地”上,今天起三层砖,明天起两层砖,充分发扬了“愚公移山”的精神,足足磨蹭了多半年,总算盖起的自己的“新房”。别看全是废旧材料建成的小屋,别看当初兴建时没有看风水也没有测量方位,甚至连张简单的设计图都没有,这四间低矮的小屋连成了一座不规则的小四合院,厨房、储藏室一应俱全,还接通了上下水,后来矿上还给他们这些自建房屋的住户都接通了瓦斯气,小屋里,水泥地面抹得光光溜溜平平整整,墙壁刷得白洞洞的,住在里面,冬暖夏凉。三嫂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自已刺绣了窗帘,用些旧画报旧年历的硬纸裁成菱形的纸条,抹上糨糊,再用回形针拉直了两头弯两个小勾,包在纸条中间卷成一个个橄榄状的小坨坨,然后把这些小坨坨一个个连缀成长条,一条条挂在门上,便成了一个别致耐用而且非常漂亮的门帘,那时我去阳泉,几乎家家门上都挂着这样的门帘。这让我非常感动也非常敬佩那些煤矿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想想看,那些矿工们每天在矿上十多个小时(连上下班的辅助时间在内)的超强体力劳动后,下班回来仍不得闲,要为他们的生存,要为给妻子儿女创造一个稍稍舒适一点的生活环境,一砖一瓦地硬是白手起家盖起一个院落来,他们要付出多少辛苦?那些矿工家属们,住在这些歪歪邪邪的小屋里,不但没有一点怨言,反而觉得美滋滋的,她们从不抱怨社会不抱怨环境不抱怨他人,总是想方设法用自已的双手来创造幸福创造美好,总是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精神,把一个个小小的院落打扮得喜气盈盈。她们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希望,同时也以这种永远乐观的精神激励着自己的亲人,感染着自己的儿女。这使我想起了二战结束后马歇尔将军来到夷为废墟的柏林,当他看到住在地下室的柏林市民在断水断电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每天早晨仍不忘把自家的花盆搬到外面来晒太阳,马歇尔感叹道:“德国是有希望的。”
改革开放以后,阳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哥一家的变化更大。
一栋栋新建的大楼拔地而起,矿工们家家迁入了新居,三哥因为工龄达到年限,三嫂转成了城市户口,不久他们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宽敞住房,三个孩子毕业后也都有了正式工作,大女儿在高速公路收费站,二女儿在矿区小学当教师,儿子在建筑公司,孙子外孙也都上了学,一个个健康茁壮,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井下一线工作了近三十年的三哥当了安监员,后来做了党总支干事。三嫂早就是居委会的主任,并且连续两届被选为阳泉市人民代表。
三哥退休以后,一点也不闲,他担任了三矿退休人员党支部书记,在矿办公楼里还有他的一间办公室,他每天都要去那里转转,看看报纸杂志,退休的老同志们有什么事,他总是全力以赴地为他们解决,老同志们没事也常常到他那里谝谝。每逢年节,他还要协助矿上组织知识兢赛一类的活动,去年春节前,还专程到太原去为矿上正月十五闹红火去采买锣鼓服装。他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岁了,看样子只有五十多岁,黑黑的头发,匀称的身材,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满足,对社会、对生活的满足。作家冰心的祖宅有一副楹联“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我想,这也应该是对三哥精神世界的一种诠释,在不应满足的时候,他永不满足,在应当知足的时候,他知足了。
我最近一次去阳泉是去年春天,我看到多少年来充溢着污水的洮河河床织出了一片锦绣,变成了一条绵延数公里的花园,花团锦簇,生意盎然,我突然联想到,这不恰巧与阳泉、与矿工兄弟们的生活变化是一种暗合么?
我放眼望去,对面的山上挺立着一株百年古树,苍葱翠绿,在风中摇曳婆娑,这又使我联想到我的三哥,他二十几岁来到阳泉这块地面,像一粒随风撒落的种子,如今,他早已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了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深深地札根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哺育了他,滋养了他,他要感谢这块土地,为这块土地献上自己的一片绿荫,日日夜夜在微风中唱出飒飒作响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