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曾学习申商刑名之学,官至御史大夫。深明时势,论政切要,上书言事凡三十篇,建议“削藩”,劝农立本,徒民实边,抵御匈奴侵扰,为文帝、景帝所重视。因其“削藩”建议触动诸候王利益,吴、楚七国以诛错为名举兵反汉,爰盎从中诋毁,景帝一时糊涂而相信,使其被斩于东市,并连累家族。
【原文】
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与洛阳宋孟及刘带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陗直刻深。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馀,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日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唯陛下裁察。”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日“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曰: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人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心。”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译文】
晁错是颖川人。曾经在轵县张恢生那里学习申不害、商鞅的刑名学说,与洛阳人宋孟、刘带是同学。因为通晓文学被推举为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严厉耿直苛刻有深见。汉文帝时,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唯独听说齐国有个叫伏生的人,原来是秦朝的博士,精通《尚书》,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年龄太大而不能征召。文帝于是下令太常派人前往学习。太常派晁错到伏生那里学习《尚书》,回来后,晁错上书报告所学情况,他的《尚书》解说得到称赞。文帝下诏先后任命他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最后升为博士。晁错又上书说:“君王所以地位尊贵显赫,功名传于万代,是因为懂得利用刑名之术。因此,如果懂得怎样控制臣下、治理民众,那么群臣便畏惧顺从了;懂得如何听取各种言论,那么便不被欺骗所蒙蔽了;懂得怎样使社会安定,使百姓富裕,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服从;懂得如何对尊长尽忠尽孝,那么臣子的行为就完备了。这四条,臣自以为是皇太子急需解决的事情。臣子有人议论认为皇太子没有必要知道该如何做事,臣虽然愚笨,确实也认为并非如此。看看前世君王,因不能供奉宗庙而让臣子胁迫杀害的原因,就在于不懂得利用刑名之术。皇太子所读的书已经很多了,但却没有深入掌握刑名之术的原因,在于不深究书中阐述的道理。读书多而不知其中论述的道理,这就是劳而无功。臣看到皇太子才智双全,驾驭、骑射技艺十分出众,然而对于刑名之学还没有领悟,这与陛下的用心所在是有关的。臣希望陛下选择一些圣人之道,又适用于今世的,用以赐教皇太子,根据情况让太子形成自己的见解。望陛下明察、裁决。”皇上认为他说得很好,于是封晁错为太子家令。由于他的善辩才能得宠于太子,在太子家中号称“智囊”。
这时匈奴势力强大,屡次侵犯边疆,皇上发兵进行抵御。晁错上书论军事,说:
我听说自汉朝建立以来,胡人就多次侵入我边地,小规模侵入就获得小的利益,大规模侵入就获得大的好处;高后时匈奴再侵入陇西,攻占城池,抢劫边镇,驱逐牲畜,掠夺财物;之后又再次侵入陇西,杀害官兵,大举抢掠。我听说取得军事胜利后,可增长百倍士气;而失败的将士,至死也不能振奋。从高后以来,陇西被匈奴骚扰了三次,军民士气受到打击伤害,缺乏取胜的信心。今天陇西的官吏,仰仗先祖神灵,奉行陛下明诏,讲究和睦,团结士卒,激励他们的意志,振作受伤害的百姓士气来抵挡来势汹汹的匈奴,以少击多,杀死匈奴一个王,对于击败众多匈奴士兵十分有利。不是陇西人民有勇敢和胆怯的区分,而是将吏表现出来得巧妙、拙笨有所不同而已。因此兵法说:“有必胜的将领,没有必胜的信心。”由此看来,安定边境,建功立业,关键在于良将,不可不加以选择。
【原文】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日得地形,二日卒服习,三日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问,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楣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铤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勤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矛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任俛印之问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译文】
我又听说指挥作战,临阵交锋最紧急的有三件事:一是占据有利地形,二是士兵服从命令、训练有素,三是兵器精良、锐利无比。兵法说:宽度达到丈五的沟渠,漫过车的水,有大石块的山林,有水经过的丘陵和平原,草木生长之地,这是适合步兵作战的地方,车兵、骑兵在这里战斗事倍功半。绵延起伏的土山丘陵,平原旷野,是车兵、骑兵的用武之地,十个步兵在这里交战,抵御不了一个骑兵。地势高高低低,上下悬殊,起伏不定,有河谷居中,可以居高临下,这是弓弩的用武之地,使用短兵器百不当一。两阵相临近,平坦的土地,低矮的草木,可向前进攻,可后退防守,这是长戟的用武之地,使用剑盾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葱茏,枝叶茂密,这是长矛短矛的用武之地,使用长戟二不当一。道路曲曲折折,险阻交错,这是剑盾的用武之地,使用弓弩三不当一。士卒没有经过选拔、训练,不服从指挥,起居动作不熟练,动静不协调、不一致,不能及时夺取机会,不能迅速地躲避灾难,前面攻击后面懈怠,与金鼓指挥脱节,这些都是平时训练士卒不力的过错,这种士兵交战时百不当十。兵器不锐利,与空手相同;盔甲不坚硬,与赤身裸体一样;弓箭不能发射到远处,与短兵器相同;射箭不中目标,与没有箭相同;射中目标而不能人内,与没有箭头一样:这些都是将领没有仔细检查兵器所造成的灾祸,在这些情况下交战,五不当一。因此兵法说:兵器不锐利,就等于把士兵交给了敌人;士卒不可用,就是把将领交给了敌人;将领如不知用兵谋略,就是把国君交给了敌人;国君不懂如何选择任用将领,就是把国家交给了敌人。这四个方面,是用兵的最关键所在。
我又听说小与大有不同的形态,强与弱有不同的局势,险与易有不同的防备。以低微之身去事奉强者是小国所表现的形态;联合小国攻打大国,是势力平均之国的形态;用蛮夷去攻击蛮夷,是中原之国的形态。如今匈奴的地形、擅长的技艺与中原不同。上下山坡,出入溪涧,中原的战马不如匈奴的战马强悍;在险道倾斜的地方,边奔跑边射箭,中原的骑手不如匈奴骑手技术精湛;经风雨抗疲劳,饥渴不困乏,中原人不如匈奴人:这些是匈奴擅长的。若在平原地带,以轻车扰骑兵,匈奴就容易乱了阵;强弓长戟,射击距离远、使用空间大,匈奴的弓不能相提并论;坚固铠甲、锐利兵器,长短配合,游弩往来支应,列队的士兵一齐向前,匈奴士兵就抵挡不住;骑射手弓箭齐发,射同一目标,匈奴的革笥、木荐遮挡不住;下马到地上搏斗,剑戟相交,脚步前后移动,匈奴人的脚不能快速相连:这些是中原兵士擅长的。由此看来,匈奴擅长的军事技能有三项,中原所擅长的有五项。陛下又发兵数十万之众,用来诛杀数万人的匈奴,计算人数的多少,就是以一击十的策略了。
虽然这样,但兵器还是属于凶器,战争还是危险的事情。不懂用兵之道和御敌之法,就会以大为小,由强变弱,这种变换也就像俯身仰头那样容易。用人的死亡去换取胜利,就会士气低落而无法振奋,后悔都来不及。帝王成功之道,立足于万全之策。今天来投降的胡人比如义渠、蛮夷等都是归义的,他们有几千人之多,他们的饮食、作战技艺与匈奴相同,可以赐给他们坚硬的盔甲、棉衣,强弓利箭,再补充一些边郡的良马。让那些熟知他们的生活习俗、心理活动的将领,用陛下所赐的宽宏的条件去统领他们。如果有了艰难险阻,就用这一办法对付;平地通道,就用轻车、材官去对付。两军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各用其长处,再加上使用众多士兵,这是取胜的万全之策。
左传上说:“狂夫之言,请明主选择。”臣晁错愚笨鄙陋,冒死进上狂言,希望陛下裁决、选择。
【原文】
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今则不然。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使夫不明择于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日“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