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日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日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成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译文】
这一时期,匈奴强大起来,常常侵扰汉朝边境地区。汉朝刚刚建立,法规制度不健全。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数量都超过古代制度的限制,准南王、济北王都因为谋反而被诛灭。贾谊多次上书陈述政事,他的意见大多是想改变和建立新制度,其大意是:
我私下考虑了当前的国家形势,认为有一件事是可为之痛哭的,有两件事是可以为之流泪的,有六件事是可以为之长叹的,至于其他违背事理而伤害正道的,难以分条列举。向陛下进言的人都说国家已经治理得非常安定了,我独自认为事情远非如此。那些说国家安定并治理好了的人,不是因为愚蠢就是为了阿谀奉承,都不是从事实出发及知道治乱的根本所在的人。这如同把火种放在柴堆下而自己睡到上面,柴堆没有被点燃,就认为很安全,当前国家的形势跟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呢!本与末被颠倒了,前后的堤防被破坏了,国家制度混乱,并不是很有纲纪,怎么可以说治理好了呢!陛下为何不让我在您面前获得机会,来深入细致地陈述国家政治修明、社会安定的策略,试让您来仔细选择呢?
打猎这种娱乐,与掌握国家安危的关键哪一个紧要?如果觉得去治理国家就会劳心神,苦身体,少了钟鼓的娱乐,这样是不可以的。娱乐方式与现在局势一样,又加上诸侯遵守法纪,国家没有战乱,民众拥护,匈奴表示臣服,国家的民俗风气渐好,百姓简朴勤劳,犯罪纠纷逐步消失,这样就掌握了治国的大计,从而使天下大治,社会气象清平和谐,所以出现这种局面都是很合理的。活在世上就做贤明的芾王,去世,则做明神,具有美好的名誉,就会流传千古。《周礼》上说,作为开国的君主要有功劳,作为继业的君主要有贤德,假使陛下的帝业功德能使您封为太宗,则您就能上与高祖刘邦相配,并和汉朝统治一起流芳百世。建立永久安定的国家局势,成就长久统治的基业,以此继承祖业,奉养六亲,这是最孝的了;以此造福天下,养育万物,这是最仁的了;确立准则,颁布纲纪,轻重缓急处理得宜,而后可以成为万世的法式,即使有愚笨不成器的后代,还能承受祖业得到安定,这是最英明的了。像陛下这样的英明通达之君,只要让稍微懂得治国之道的大臣在下面辅佐,不怎么困难就能做到这样。这些治国之道现在都摆在您的面前,希望不要忽视。我认真并且慎重地考察自然和社会,用历史加以验证,研究当前必须解决的事情,日夜考虑这套治国安邦的办法直到成熟。即使禹、舜再生,为陛下计谋,也不会改变这些方法。诸侯国的势力强大,必然会造成与朝廷互相猜疑对立的局势,因此民众屡次遭受灾祸,朝廷也常为此而担忧,这实在不是治国安邦、造福民众的办法。如今有你的亲弟图谋在东部称帝,亲兄的儿子也从西面进攻朝廷,现在,昊王谋反的事又报上来了。陛下正当壮年,行事合乎道义,没有过错,又不断增加对各诸侯王的恩惠,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最大的诸侯,权力比他们还要强大十倍呢!
【原文】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XCF008,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稀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惠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问,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日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译文】
然而现在,国家局势还稍微安定,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那些大诸侯国的国王还未成年,朝廷派去的太傅、丞相正掌握着诸侯国的大权。几年以后,诸侯王大都长大成人,精力旺盛,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则不得不称病而被免官,那些诸侯王就会把丞尉以上的官职都安插上自己的亲信,像这样,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淮南王、济北王有什么不同呢!到了那时,要想使国家长治久安,即使唐尧、虞舜也是办不到的。黄帝说:“正午时分一定要晒东西,只要拿着刀子就要赶快去切割东西。”现在按照这个道理去做,就很容易使国家长治久安。如果不趁早采取措施,就会伤害骨肉之情,甚至还要杀他们的头,这和秦朝末年的局势有什么不同吗!现在您凭着天子的权位,当今的有利时机,上天的保佑,还对转危为安、改乱为治的措施有顾虑;假如陛下处于当年齐恒公所处的环境,就不会联合诸侯恢复天下的秩序了吗?我知道陛下一定不能那样做。假如国家的形势还像从前那样,淮阴侯韩信还统治楚国,黥布统治淮南,彭越统治梁国,韩王信统治韩国,张敖统治赵国,贯高做赵国的相,卢绾统治燕国,陈稀还在代国,假如这六七人都还活着,而这时陛下即天子的位置,自己能觉得稳固吗?我有理由认为陛下是不能的。那时,天下混乱,高皇帝和这些人一同起兵,起初并没有亲族的势力可以依靠。这些人中的幸运者才做了中涓,差一点的只当舍人,他们的才能不及高皇帝而且差得很远。高皇帝凭着他的圣明威武做了天子,然后把肥沃的土地分封给这些人做诸侯王,多的有一百多座城池,少的也有三四十个县,恩德是极深厚的了。可是在以后的十年当中,反叛的事件竟然发生了九起。陛下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是亲自同他们较量过才使他们心甘情愿臣服的,也不是亲自封他们当诸侯王的。在这种情况下,从高皇帝起就没有得到一年的安宁,所以我知道陛下也是不能得到安宁的。然而,还有一个借口可以推辞,说与他们的关系不亲,那就让我说说那些关系亲近的同姓王吧。假如悼惠王还在齐国称王,元王还在楚国称王,中子在赵国称王,幽王在准阳称王,共王在梁国称王,灵王在燕国称王,厉王在准南称王,假如这六七位贵人都还健在,这时陛下即位为天子,还能把国家治理好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治理好的。这些同姓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都认为自己和皇帝是一般的兄弟关系,他们无不想采用皇帝的礼仪制度让自己做皇帝。他们擅自封爵,赦免人的死罪,甚至有人敢乘坐皇帝专用的黄绸车盖的车,汉朝的法令在那里不能推行。即使能推行,对于图谋不轨如厉王那样的人,命令他都不肯听从,召见他到长安他又怎么会来呢?即使侥幸来了,难道法律就可以施加到他的身上去吗?如果惩罚了一个亲戚,天下的诸侯王就会瞪着眼跟您作对。陛下的臣子当中虽然有冯敬那样勇敢的人,但刚要开口告发诸侯王,刺客的匕首就已经刺进他的胸膛了。陛下虽然英明,但谁能辅佐您来一起治理这些诸侯王呢?所以说关系疏远的异姓王必然危害国家,关系亲近的同姓王也一定会反叛,这已经被事实证明了。那些凭借强大的实力而反叛的异姓诸侯王,被汉朝已经幸运地打败了,可是并不能改变造成混乱的原因。但是同姓诸侯王又沿着这条老路发动叛乱,已经有迹象了,这种局势又完全和原来诸侯割据一样。灾祸的发展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像您这样英明的皇帝处在这种情况下,尚且不能使国家安宁,后继者又将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