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儿，湖南的天气很热。我首先在长沙开展业务，我把原来厂里在长沙外设仓库的存货铺给各大商场让他们代销。因为微波炉不仅在长沙在全国还没有被广大消费者认识，人们对它还十分陌生。
我背着台微波炉走进一家大商场，沿着滚动电梯上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爬楼梯又上了几层，终于来到门上写有“家电商场经理室”的门前。
这家大商场的家电经理看了我的微波炉直摇头：“代销也不要，没地方放，太超前了！”
又一家大商场的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被我感动了：“好家伙，背着台大彩电，走天下！”
“不！”我回答：“这不是彩电，这是微波炉！”
总经理一脸的茫然，“微波炉？派什么用场的？ ——烤火？”
我四处奔走，试图像在珠江三角洲推销乐家牌消毒碗柜那样搞直销。我走访朋友，走访熟人，哪怕是去医院门诊，乘公共汽车，逢人便推荐微波炉。那天在电视台广告部，本来这里的人对微波炉尚不知为何物，经我一宣传，广告部6个人每人买了一台我推销的微波炉！这小小的成功，使我更加有了信心。大概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都没有了。过去，我总觉得：一个人在一个小小的单位里有所建树，有所成绩，哪怕当上了厂长，当上了总经理，当上了总工程师，那都算不得什么，要在一个大的范围内，至少是一个省、一个国家，乃至半个世界，一鸣惊人，那才算成功。现在不是了，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在哪个位置上，都有一个广阔的天地，任你扬鞭驰骋，你是身份显赫的高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么我呢，一个小小的，普普通通的，没有多少人知晓的推销员同样可以施展雄才大略，发奋图强，创造人间伟业！
我住在株洲爸妈家，每天跑长沙，早晨去，晚上归。每天都是一身黏糊糊的臭汗，每天都是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但我乐此不疲。我终于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毕竟是刚刚到一个新厂，毕竟是一个为外资厂打工的小小推销员，在广东的外资厂，每一名普通的员工，说句难听之言，与当年“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地、富、反、坏、右、走资派接受革命群众监督差不了多少！那外资厂森严的高墙，如狼似虎的保安，动辄炒鱿鱼的老板、上司、领班——是工厂，也是监狱，父母来看儿子、妻子来看丈夫、弟弟妹妹来看哥哥姐姐，不能进厂门，不能进宿舍，只能在高墙外见面，那比探监还屈辱！生产线上的打工妹有多少不堪夜以继日的加班而又不给加班费的野蛮压榨，精神崩溃，而被老板一脚踢出门外……我把这一切都忘了，我连续9天没顾得往厂里打电话，我是想：我是成功公司的员工，我很光荣，我受雇于你，我就要对你负责任，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创造财富，我把自己与成功公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一个整体，这也叫主人翁精神吧！第9天，我在电信局拨通了公司的电话，我要找直接管推销员的营业部周部长。周部长在电话中的声音是咬着牙才能发出来的那样一种声音：“9天没你的电话，你都想干什么！香港潘先生对你意见很大，你违反了公司规矩，你卖了6台微波炉为什么收现金？”
我一时气得直哆嗦，我想申辩，这9天，我走访了各大报社、电视台、广告公司，各大百货商场，除此之外，还直接去各大机关、大厂矿宣传微波炉搞直销，卖那6台微波炉也是请示过罗厂长的，而且货款已经电汇给厂里了，你姓周的狗眼看人低，把我这位忠心耿耿地为你成功公司卖命的邰勇夫当做贼，你6台微波炉不过5000多元，值得我携款而逃吗？但没容我说出这些来，对方周部长的电话就“咔嚓”一声放下了。我马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汇报，传真给罗厂长、潘先生、李小姐、周部长。我曾经对潘先生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在厂里时，潘先生曾说：“我不管你本地人也好，你东北人也好，都是我的同胞！”他潘先生会公正的。第二天，我又拨通电话给潘先生，潘先生在电话中也是以周部长同样的口气说：“你不守规矩，香港总公司曾向我问过几次新推销员的情况，别人都有电话回来，只你没有，你叫我怎么向总公司交代？这也是为你好，你有家属，万一你的家人来找你，你去向不明，我怎么向你的家人交代呢？”
这后几句话我听着还挺顺心，我感激涕零：“谢谢你！潘先生，我发回去的传真你看过了吗？”
“还没有。”
我又打电话给罗厂长，罗厂长依然如故，声音很和气。罗厂长说：“你不要总在长沙。重庆、遵义、贵阳、桂林、柳州、南宁都要去，现在马上就去，多走些地方。”
我心里坦然了，罗厂长信任我！我马上去买了重庆的火车票。
重庆街头。晨雾弥漫，车水马龙。我背着一台微波炉在人行路上东张西望，想找人问路。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匆匆而过，无暇理我，终于等来一位行人，我忙上前询问：“同志，请问本市最大最高的百货商场怎么走？”
行人摇摇头，冷漠地过去了。
又过来一个人，我换了个称呼：“先生，请问，最大的百货商场……”
来人极不耐烦：“不知道不知道。”匆匆而过。
我总结了问路的经验：行色匆忙者不问，面相不善者不问，背着大行李赶路的外地人更不用问。过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我迎上前去：“老大爷，问个路可以吗？”
老大爷停下来，侧起耳朵：“你说，你说吧。”
“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场怎样走？”
老大爷：“什么？同志你大点儿声。”
“最大的，百——货——商——场——！”
一位骑着自行车赶去上班的女士远远地停下来，关注着我。老大爷听清了，但也不知道路，但又诚心地想帮助我，指着远处的警亭：“走，我领你去问问，民警同志一定知道百货商场怎么走。”
上班的女士走上前来热心地为我指点：“这样走，往前吧，一个交通岗，两个交通岗，第三个交通岗，往右就是你要找的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场了。”
“谢谢您！”我充满感激之情朝着女士指引的方向走去。迷雾中渐渐显露出一座大商厦，我欣喜万分，脚下飘荡着迷雾，背着台微波炉的我似腾云驾雾般小跑起来。
漂亮年轻的女柜长有先见之明，看了我的产品图片，说：“可以试销一下，引导消费嘛。”女柜长领我去见他们的谢经理。谢经理傲慢得不可一世：“叫你们老总过来跟我谈吧。”
我脸上热了一下，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的成功牌微波炉给你代销，能销您商场赚钱，不能销我们拿走。况且我们成功是大厂，是世界级的名牌产品！”
谢经理板着面孔，旁若无人。我只好把微波炉收起来包装好，讪讪地道别：“那么好吧！有机会我再来。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成功牌微波炉会非常幸运地进入贵大厦。再……再见！”
谢经理没理我，看一眼都没有。
早晨下了火车就开始不停地奔波，日落黄昏，我走访完了重庆各大商场主管业务的经理们。突然感觉到还有件什么事没办，什么事呢？肚子一阵咕咕叫，突然想起来了，午饭忘了吃！这里和长沙一样，成功的微波炉、暖风机都只能搞代销。住下旅店，我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公司。这次，我吸取教训，过去之所以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也是因为自己太直，太诚恳，总想有了惊人业绩再向领导汇报。其实有业绩要汇报，没业绩时更要汇报，反正电话费都是公司报销，有事没事的3天一个电话、6天一个传真，这样领导放心。公司接电话的是潘先生。潘先生像打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脑地说：“你在湖南发来的传真我看过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这样的汇报，通篇都是广告，都是代销，不要搞代销，搞代销谁都可以搞，我要你干什么？更不要搞广告，我叫你为公司做买卖，知道吗？你就只管买和卖，公司把产品给了你，不要你买，只要你卖，谁给钱，就给谁货！”
我一时蒙了：“潘先生，您的话我怎么不明白，我完全是按罗厂长的批示那样干的。”
电话又响了：“罗厂长是中国方面的厂长，我是代表香港方面的，代表总公司的，都像你那样，把货铺给商场搞代销，我怎么向香港方面交待？”
我几乎带有几分哭腔了：“潘先生，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成功的微波炉、暖风机只能搞代销！”
“真是这样吗？”
“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说真话。”
“好！不搞代销，没办法干，你永远也别想打开中国内地的市场。”
“那你就别干了！”对方电话挂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沮丧至极，悲愤至极，长沙、重庆，我奔波了半个多月，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结局却是这样——难道成功公司又干不下去了？是啊，他潘先生只准你卖，可是又没有人来买，怎么办？就是街头上卖冰棍的小贩还要不断地吆喝，“冰——棍！”你微波炉、暖风机再好，消费者尚不识货，商场不肯购销，你不去宣传、不去做广告，行吗？我一气之下到民航预购了一张直达广州的飞机票，准备回厂交差，报了销后辞职另寻出路。我心灰意冷，胃病又发作了，胀饱、胸闷，每天只能用电热杯熬点稀饭，就着涪陵榨菜，勉强喝几口。我越想越觉得没有出路，回想起自己少年、童年在东北大山跟随父母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越发想不通！我刚刚懂事那天起，我耳畔常常回响的便是母亲哀哀的悲歌。爸忠诚、坦白、无私，解放战争时期，爸做过东北民族联军的财粮员，背着全团人马的钱财跨越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子弹在脑瓜皮上嗖嗖乱飞；新中国成立后，爸做过人民空军的军需科长、做过国营大厂的供销科长、做过市财政局的局长……没给公家遗失过一分钱，更没有占过公家一分钱便宜。爸对党的话、对组织的话，从来都是无比的虔诚，干了半辈子革命，最后退职回乡监督改造。至今我还记得这样一个片断，柳树枝上结满了一串串的柳絮，我摘那绿茸茸的柳絮，欢乐至极。我幼小的心灵中鼓荡着春风、鼓荡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不可知的、对遥远的一种美好事物的无限神往……爸赶着辆“吱扭吱扭”响的破牛车，从村子外边进来了，爸戴着顶狗皮帽子，两只帽耳朵系在后边，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衣。脸上永远挂着层白霜，跨坐在牛车辕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摇着柳条，心事重重地准备着向公社、生产大队两级组织坦白交代已经交代了100次、1000次的历史问题。每年过年，还要被村上的民兵连长传去扫大街，刨井沿上结的冰……妈经常对村邻们哀怨：“俺们掌柜的（东北方言：丈夫）撇家撇老婆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革命，我守了半辈子活寡，末了成功成了敌人！”爸在那最黑暗、最痛苦的年代，实在无路可走了，一个人曾去过新疆的大戈壁，想在那找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搭个窝棚，开垦一片土地，过那种野人的自由生活；也曾经一个人在那样一个冬天冒着被判死刑的危险，从结了冰的图们江溜过去，找当年抗日联军的老战友、入党介绍人，证明自己没有当过日本特务。爸一口流利的朝鲜话，一身朝鲜族的装扮，在朝鲜停留的那些天，没有被当地任何人看出破绽。遗憾的是能够证明爸当年历史问题的抗联老战友已经失踪多年了，据说是因为言论问题被人装进麻袋用铁丝扎上口塞进了冰窟窿……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想啊、想啊，苦苦地回忆反思着不吃不喝，晚上做梦都是噩梦。就在我感觉穷途末路、前途一片黑暗的时候，客房里的电话响了，我有气无力地摸过电话，电话里出现了一个女孩温柔的声音。女孩充满关切并带有几分担心地说：“喂，您好，我是服务台。您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
在人生的绝境中，突然有人关心，而且是位女孩。我止不住地涌出了泪水，我说：“唉……我现在是被两个猎人围剿的羔羊，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电话中的女孩慌了，听得见她在为我紧张得心跳，她压低嗓音：“要我帮你报警吗？”我忍不住笑了：“不不，围剿我的猎人是失败和孤独！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为什么这样残酷，我渴望爱情，爱情偏偏与我无缘，我渴望成功，成功偏偏对我板起面孔。”电话里出现一阵女孩们的叽叽喳喳。看来，几天来我的反常已经引起服务员的关注。女孩“嘘”了一声，在电话中说：“您不要太悲观，有什么想不开的就对我们讲讲。”在电话中，我对这位陌生的女孩，像决堤的河水那样倾诉起我的遭遇……
女孩在电话中听完我的倾诉，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我说：“你微波炉销不出去，上司至多炒你鱿鱼，炒了再换个地方呗，没必要那么想不开！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黑暗的心中突然洞开了一扇窗口。那窗口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蓦地，跳进来一个鲜活的充满希望的太阳！——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怎么会忘了呢？怎么会忘了这样一个事实呢？在珠江三角洲，大企业一家挨一家，东方不亮西方亮，推销微波炉不成，我还可以去推销别的。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的身上升腾了起来，我一骨碌，从躺了三天三夜的木板床上跳下来，我问电话中的女孩：“请问小姐芳名？”女孩犹豫了一会，还是告诉了我：“我叫李虹。”我感激地说：“谢谢你！李虹小姐，是你提醒了我，才使我从困惑中解脱！”
我又给罗厂长打了电话，罗厂长鼓励我好好干下去，销售方式可以随市场情况灵活变通，潘先生不让代销，你就搞点铺销。于是我把飞回广州的机票退了。临走，我到服务台前向女孩告别，但那里有几位服务小姐，我不知道哪位是给我打电话的李虹，其中的一位样子十分文静，没有穿酒店工作服的女孩深情地注视了我一眼，我问：“你就是李虹小姐吗？”女孩白白净净、胖乎乎的圆脸一下子就红了，慌忙地否认：“不不不，我不是。”但还是透露了真情：“我只是希望您平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