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本身的经世实绩,人尽皆知,不必详述,阳明后学之经世事业,近来也颇有抉发。最近的研究,可以张艺曦 《社群、家族与王学的乡里实践:以明中晚期江西吉水、安福两县为例》(台大文史丛刊,二○ ○六年十月)为代表。本书从社会史的角度讨论王氏学术如何草根化,王学学者在地方上又做了些什么社会事业,这些事业对其建立社会声望、传播学术又有何关系等。
其大体内容是指出江右王学与地方家族合作共生,家族成为地方上推动王学的主力。然后借着这样的地方力量,王学学者在地方上推动土地重新丈量、赋税改革、清除虚丁等社会工作,并透过乡约与书院教化民众。
该书具体谈到的,是吉水同水乡罗洪先家族对王学的传扬、邹元标在县城的讲学;安福北乡则为邹元益家族,刘氏、伍氏家族辅之;东乡另有彭氏、王氏两家族;西乡有张氏及刘元卿一家。两相比较,同水的家族关系网络比较发达,虽乏固定的建制化讲会或书院,王学却发展得很好,正德、嘉靖以来一直是王学的中心。安福的南乡、北地虽有建制化的会讲场所,但主要也仍是家族在主持与推动。
作者大量利用方志与家族史料,重建明中晚期王学在地方发展的历史,令我们看到王学在具体社会脉络中如何生存与茁壮。但他可能想告诉我们的还不止是这些,他恐怕更想强调宗族在王学发展中的重要性。宗族不但效果胜于书院与讲会,书院和讲会若无宗族之支撑,亦往往衰败。反之,纵无书院与讲会,宗族网络本身就能推动王学的发展。例如安福南乡刘氏、王氏相继中衰以后,南乡王学亦衰,最后只留下书院这所建筑而已。而南乡可是具有建制化、固定开放空间供人会讲的地方呢!同水乡则根本只类似家族内部流传家学的方式,无此建制化的开放会讲场所,故其家族网络较学术网络发达,李中、罗洪先、曾同亨几乎都很少公开讲学,可是其草根化却似乎最为成功。相对来说,邹元标来往不同乡里讲学,又建了不少书院,可是与乡里士民、家族之互动即不如罗洪先,反而因要建书院讲学,须仰赖官方资助,故不易与政治划清界限,在张居正禁毁书院时,其所办能文书院便也列名禁毁。
过去的研究者,大抵只注意到阳明学者的书院讲学活动,张氏此书把焦点改放到宗族,确实令人耳目一新,所论亦有文献及数据支持,很堪欣赏。但宗族的重要性高于书院,只是江西之部分现象还是通例?浙中王学或泰州也是如此吗?此即不无商榷余地。且宗族传学,自汉代传经以来,即是学问发展的主要模式,故六朝隋唐门第士族均号称经学礼法传家。书院相对于这个传统,乃是将学术传承与教育由私家人际网络拉出来,变成一种向公众开放的领域,本身是具进步性的。阳明本人就十分注重书院讲学,也关心社学的发展,更有通过社学去兴化一乡的意识,如《王阳明全集》 卷十七所载:
△ 看得赣州社学乡馆,教读贤否,尚多淆杂。是以诗礼之教,久已施行;而淳厚之俗,未见兴起。为此牌仰岭北道督同府县官吏,即将各馆教读通行访择;务学术明正、行止端方者,乃与兹选。官府仍籍记姓名,量行支给薪米,以资勤苦;优其礼待,以示崇劝。以各童生之家,亦各通行戒饬,务在隆师重道,教训子弟,毋得因仍旧染,习为偷薄,自取严咎。(《兴举社学牌》)
△ 先该本院据岭北道选送教读刘伯颂等,颇已得人;但多系客寓,日给为难,今欲望以开导训诲,亦须量资勤苦,已经案仰该道通加礼貌优待,给薪米纸笔之资。各官仍要不时劝励敦勉,令各教读务遵本院原定教条尽心训道,视童蒙如己子,以启迪为家事,不但训饬其子弟,亦复化喻其父兄。不但勤劳于诗礼章句之间,尤在致力于德行心术之本。务使礼让日新,风俗日美,庶不负有司作兴之意,与士民趋向之心,而凡教授于茲土者亦永有光矣。仍行该县备写案验事理,揭置各学,永远遵照去后。今照前项教条,因本院出巡忙迫,失于颁给,合就查发,为此牌仰本道府即将发去教条,每学教读给与二张,揭置座右,每日务要遵照训诲诸生。该道该府官员亦要不时亲临激励稽考,毋得苟应文具,遂令日就废弛。(《颁行社学教条》)
观其所论,兴学并不以兴王学为目的,同时兴学也不只教生童,还要透过社学来化谕其父兄宗族。这是阳明的深衷。可是假如依张艺曦所说,那就恰好颠反了。王学发展退回到宗族内部,传统的血缘地缘人际网络,成了支撑王学的力量,抽离了宗族,书院亦难以存活。这岂不是否定阳明的用心了吗?又或显示王学后进在发展中只能依附于传统势力与人际网络呢?情况恐怕不是这样的。应该说是讲学者透过教育,化谕了乡里,令各宗族亦睦然从风,血缘团体成为以学术道义相维系的讲学团体或伦理团体。
这时,宗族或在其内部讲学,或在族与族之间共讲互讲,如同水之例;或以宗族力量发展出建制性的公开会讲场所,如安福南乡,形式不一。书院及讲会,则与宗族相互穿透,相协而动。血缘宗族团体亦因此而转变成为道义向学团体。换言之,恰好不是王学依托着宗族,乃是宗族受到王学的教化而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