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这会儿还冇断气呢,还是一房之主,也是宗祠里上过香、四里八乡都公认通晓的族老,一房人在哪落脚生根是关系到今后家族兴旺、延续、壮大的大事,由不得你在这儿说话。”
伍氏冇等老员外把话说完,就大声答话道:“这又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的主意,是我屋里官人的意思,逃难求生,逃到哪落脚还不都是一个‘逃’吗?又何苦非要寻么子宝地呢?要我说,只要生得一双好手,不毛之地也生根!”
“‘生根’?亏你这贱人也说得出口!要是我两个崽都讨了像你一样不生蛋的贱货,这会儿还不断子绝孙才怪呢。进门都这么多年了,连个屁都冇挤出来,还好夸口‘不毛之地也生根’?快别丢人了,让老朽省省心吧。”
二官人夹在两人中间作不得声。老员外见二官人不吭气,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冇用的东西,还不快把你家那贱人轰出去,我看见她就是一眼血。快让她滚,我好清静清静。”
张氏见状也在一旁劝道:“弟妹,你就先下楼去歇会儿,别在这惹大老爷生气。”
可是冇等她离去,老员外又开口道:“各房都听着,回去收拾好家什。印科,你去江边雇两条‘桐柏子’,明早起程下宝庆府。”
大官人道:“这怕不行,您的身子骨怕受不了这一路的江风和颠簸。”
“冇事,再不起程,我怕就得埋在这里了。冇把你们带到宝庆府,寻着去处,我死也不甘,也不会瞑目,就是倒在路上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就这么定了。”
大官人试图改变老员外的主张,劝道:“就不再议议?”
“不用再议,都想了好几天了。你去请屋主老伯来一下,我要好好谢谢他。再取些银两来,把伙铺钱一起算清,别亏了人家。”
大官人知道老员外把话都说绝了,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对张氏使了个眼色,自己先下了楼,对等在那里的印科道:“看来只有去雇船了。你去请老伯的崽陪着你到江边去雇船,他是本地人,熟悉些。目的地就是宝庆码头。到了那,要是还雇的话,另加价钱就是,条件是船一定要有好的棉篷。天冷,大老爷重疾在身就更怕冻。价钱高一点,也得雇个暖篷船。记下了?”
印科点了点头。
“那就别耽搁了,快去吧。早些回个话,时间紧,这么一大房人,也好有个安排。”……
清晨,冷风刮得岸边的枝条吱吱作响,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浓雾,江边码头上船家生起的火炉就放在船头,烟雾缭绕。和着小孩的几声哭泣,伴着妇人们的责骂声,就着江边那高大的水车哗啦哗啦地响着流水声,演绎出了一段天地合一的晨曲。一群不畏寒冷的麻鸭蜷缩着脖子,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江水中。偶尔也会有三两只一头潜入水中,突然又钻了出来,叼着满嘴的丰收,伸了伸脖子,再扑打几下翅膀,嘎嘎地叫着,甩干翅膀上的水渍,便浮在江面上,任浪花四溅,随波逐流,渐渐地远去……
鸡叫二遍,印科就担着一担行李起身,来到了江边,船家老远就招呼道:“客官早!”
印科也很礼貌地回敬道:“船家早!”
船老大笑着道:“早早早!”起身抓起篙子把船向岸上靠了靠,搭过跳板到岸边。又一手抓篙,一手扯着印科担上来的扁担,招呼道:“您慢点,早晨板上有雾水,滑,加小心!”
印科上得船来,放下担子,拱手施礼道:“一路上要麻烦船家多照应了。”
船家则说:“去宝庆府冇几日路程,又是顺水,不用那么早起船,你们也不用赶急。”
“我倒是不急,可是我家大老爷急。”
“老人嘛,都是一个样儿,说行就行,慢一点都不成。”
“就是,您还不知道哪,我屋里大老爷跟别人家的老人家还不一样些,他是半夜喊天光。这不,鸡叫头遍就喊起;鸡叫二遍,就催过来。”
“哦,是这样,这老人家是够急的。快进篷里暖和一会儿,江边上风大,早上更冻人。”
“不用了,还得赶回去担家伙,老人们还在屋里等着呢。”
“哦,也好。篷里被子还没收拾呢,我得赶快去弄弄,过会儿你们上船该笑话了。刚好就在这个空当,我们也收拾收拾,煮点早饭呷。”
“那倒不碍事,水上人家,船就那么点儿地方,谁还会取笑不成。”
“客官真是见多识广的明白人。那你慢行,一会见。”
印科回到门前,一房人都已站在那里等他了,地上放着来时带的大包小包,还有张氏托房主老伯帮她买的为数不多的几袋米。老员外躺在一把竹椅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印花蓝被;老夫人坐在一条木凳上,面无表情,双手插在袖口里,嘴里冒着热气;大官人立在门边,一里一外地和房东老伯说着什么。
二官人见印科回来,问道:“船家起身了吗?”
“哦,别人早起来了,都在生火煮饭呷了。”
环儿跑过来问:“兄弟,那船上还能睡觉吗?”
“当然,水上人家,别人一屋人都靠一条船过活,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
“哦,是这样,那就好了,过会儿我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了,今天起得太早了,我困得不行。”
“姐姐可真是,我当你要问么子呢,原来是想睡觉啊,害得我支起耳朵听着,真是瞎耽误工夫。”
“为么子,还不行吗?”老员外催促道。
大官人一听,忙与老伯施礼告辞。转身问道:“印科回了来吗?”
“早回来了。”
“那就领着众人行路!”
房东老伯见久住的一房人说走就走了,有点恋恋不舍,一大屋子人住习惯了,这冷不丁的倾巢走人,心里倒还真是空落落的,刚刚与大官人的一席话更是让他增添了许多感伤。别看这一房人是出来逃难的,本来就缺衣少食,可是‘难’别人自己屋里承受着,把那为数不多勒紧裤带省下来的几两银子算清了伙账,虽然自己再三推脱,刚刚大官人还是坚持说“在您这儿住了这么久,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说心里话我们是真的舍不得,这几两银子您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情归情,钱归钱,别嫌少。有朝一日我屋里东山再起,定前来重谢老伯一屋人的寒夜留宿之恩啦。”
老伯道:“您客气了,山里人家冇么子好招待的,多日招待不周,望海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些日子,你屋里与我等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人都做到这份上了,您老伯还这样说,岂不是让我等无地自容吗。”
老伯不再说么子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堂屋里喊:“你煮的鸡蛋还冇好吗?官家都要行起来了。快端出来,用凉水泡一下,给官家带上。”……
一屋人拖泥带水地赶到了船边,刚好太阳也刚刚爬出山顶,山腰处雾气升腾。大官人将老员外背进船舱,交代彭氏等人好好照料着,自己则走下船,察看众人是否都安排妥当,带来的家什冇有忘在岸上的么……
忙完这一切,刚好太阳也一竿子高了。喊应了印科,吩咐道:“你和叔叔搭另外一条船走后头,好好照料船上的众人们。别忘了他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冇见过大江大河,更不识水性,千万不可大意。我与张氏等看护大老爷,与夫人在前头船上,有事以摇晃手巾为号,吃饭各船各管自己的人头。”
印科都一一点头应着。
印祥从船舱里钻出来,对大官人道:“大老爷让您快些起程,说他赶好了早上的时辰。”
大官人一听,叹气道:“哎——真是的,催那么急干么子咯。”
印祥见大官人叹气,又解释道:“我本想问个明白,他还发火了,说是就跟你这么说,并责怪说‘你不懂,你爹明白就是’。”
大官人一听脸色骤变,他心里知道,大老爷是在暗暗地告诉自己,他的身子骨状况已不如从前了,随时都有归西的可能,他很想把一房人带到目的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想到这,大官人高声大喊一句:“都坐稳了,起船啰!”
船老大抽起跳板,手握一支长篙,在岸边一点,左一篙右一篙,那“桐泊子”犹如一片枯叶在江水中漂荡。跟在后面的那条船,却没那么顺心,船公抽了跳板后,船篙一点,船身却纹丝不动。船老大骂了一句:“这他娘的卡住了!”说着,篙子一点,身子一跃,人就跳到了岸上,将船篙插入船底肩一扛,船身便乖乖地向后退出丈余。船上的人正愁着这大冷天江水刺骨,船工如何上得了船时,只见那岸上的船公手握船篙后退几步,然后又向前急跑几步一跃,船篙在水中一点,飞身在半空中有如蜻蜓点水、翠鸟嬉鱼,身体轻轻地稳稳地落在船头。船上的众人目睹这一幕,都被那船工精湛的技艺、非凡的身手惊得目瞪口呆。
大官人乘的船离岸后,前后两片桨一起一落地在江水中掀起阵阵波浪,船身稳稳地向前顺水而行。大官人回头看见二官人坐的那条船与自己越来越远了,怕他们赶不上,喊道:“船家,让老表们慢爬几桨,等等我家兄弟。”
船老大笑道:“您不用慌,他们乘的是一条快船,赶得上的。一会儿到了江中,他们会升起帆,那条船的桅杆高,主帆篷丈宽,很快就能赶上来的。”
这时大官人才稍稍安下心来,细细地观察“桐柏子”上的设施。一根粗大的桅杆高高地耸立在船的正中,一打白帆整齐地靠在桅杆下,几根长短不一的抓钩错落有序地横放在篙架上,阳光照在钩上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船尾老艄公稳把着舵。只见他身穿一件宽大的棉袄,腰间用一条长长的手巾扎着,古铜色的脸庞,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一条油黑油黑的大发辫盘在脖子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观察着水情,娴熟地操纵着舵把,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在舵桩的吱吱声中调整着航行的方向。
船头掀起的浪花打在船帮上,哗哗哗哗作响。船老大吆喝道:“起风了,收桨升帆!”
船工们从各自的桨位上退下,奔向各自升帆的位置。有的立在桅杆下,有的稳稳地站在船头,有的立在船尾解开桅缆,只听得船老大一声令下“升帆咯”,船工们各行其责,用力拉紧手中的缆绳,主桅大帆呼啦啦地爬上了桅顶。“桐柏子”借着风力,似离弦的箭,飞快地航行在激流汹涌的江水中。
老艄公迎风高喊:“风急浪高,难行船嘞!大鹏展翅,落半帆咯!”
船老大接口喊道:“将军柱前,解几圈嘞!大帆落一半啰!”
哗啦啦,帆拉下来一截,船也相应地慢了下来,船头的浪花不再溅上船舷,后面跟着的船一会儿工夫就赶了上来。船老大喊了几声,抓起缆绳丢了过去,对方捡起缆绳套在将军柱上。两条船慢慢地靠拢,船帮相接,并驾齐驱。
二官人时不时地扶着船篷爬过来给大老爷请安,每每掀开篷门,冷风随之灌入船舱,大老爷都会被冻得浑身发颤。次数多了,本想说他几句,见二官人又是来请安的,只好忍着不开口。后来终于忍不住了,骂道:“你串来串去,屁股不沾凳,干么子咯。篷里刚有点热乎气,你一会儿掀一下,一会儿掀一下,人都快让你冻死了。要么你就躲在那边不要过来,要么你就来这边守着别动。再说,过来过去折腾,这船又不稳,掉到水里也不是好耍的呢。”
张氏见大老爷真生气了,赔着笑脸帮二官人打圆场道:“大老爷您真是的,兄弟来回这么爬还不是为了过来看看您,给您请安,怕您晕船吗,是一片孝心。”
“孝心,孝心个屁。他呀,是巴不得老朽早点咽气,他好闹分家。怕我还看不出他那点名堂,他屁股一撅,我就晓得他要屙么子屎。这屋里几个人,谁一天在想么子事,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别人那还是夫妻呢,都是这般下场,尔等只不过是一群心怀鬼胎的兄弟带着一群落难的下人,各个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只等老朽一命归西,这一房人定会四分五裂,各奔东西。”
二官人立马反驳道:“您就是别个肚子里的蛔虫?真是‘丝瓜老了籽籽多’。要不人们都说,‘人老疑心重’,‘树老根根多’呢,看来,您就是这般。这要我说么子才好呢。”说完,转身弯着腰一推篷门,扬长而去。
掀开门的船舱里,冰冷的河风穿舱而过,吹得席棚呼呼作响。船头上一个巨浪打来,浪花飞溅,冲上甲板。船儿一会儿爬上浪峰,一会儿跌入峰谷,左右摇晃着。张氏慌忙中一手紧抓船帮,一手紧拉着老员外,口里还大声地喊着:“快,都抓紧点,别碰着了。”又吩咐大老爷:“您抓紧啰,我去那边将门关上。记着,千万别松手。”说着,松开老员外的手,弯着腰冲了过去。风儿吹起她的衣襟,呼啦啦地作响,头上的刘海飞起老高。张氏爬到船头,奋力地拉起席门挡住了风口。做完这一切,船儿似乎也越过了险滩,变得平稳了些。张氏心里暗暗地骂道:“这小叔子,真不是个东西!就是大老爷骂几句,也不至于出舱不关门呀。这大冬天的,江风又那么大,怕真是要冻死几个人不成。真是冇安好心,难怪大老爷疑心重。”她冇敢再多想,转身回去问道:“爹,您没事吧?”又把被风吹起的被脚重新给老员外盖在身上、掖紧。
外面又传来了船老大那气势恢宏的船歌声:“过险滩啰,风儿转啰,轻舟一跃登浪尖啰!浪花朵朵船头跳呀,江里欢跃浪里钻呀,四海龙王来保佑嘞,大江大河好行船啰!”寒风把那歌声送得很远,淹没在那滚滚的江水中。……
冲过了险滩,江水平缓,船儿如一叶扁舟在江水中飘荡。老员外咳嗽着,翻身爬了起来。
老夫人问道:“这大冷的天儿,不好好躺在被窝里,你起来做么子?”
“我要去船头撒泡尿,都憋了好半天了。”
老夫人支起身,扶着老员外:“你慢着点儿,这船晃晃悠悠的。看着点,别摔着。”
老员外左手一扒拉,甩开老夫人的手:“你快坐下,自己别摔着就成。我不用你扶,一个人能行,还没老到撒泡尿都要别人扶的地步呢。”
张氏忙起身说道:“您不用娘扶,那就我来服侍您。这晃晃悠悠的,您身子骨又欠安,谁能放心您一个人独立船头。”说着起身,弯着腰扶着老员外向船头走去。推开舱门,尽管冬阳当头,冷风还是吹得老员外打了一个寒战。老员外哪还能憋得住尿,不等站稳船头,也顾不得颜面,当着儿媳妇的面急忙解裤带,掏出那家伙对着船边向江水中射去。
张氏拉着老员外的一只胳膊,眼睛偷偷地望着从老员外私处流向江水中金黄的尿,开始还射得很远,只是一股,那尿柱就到了脚边断了流,嘀嘀嗒嗒地溅到船板上。
老员外使劲拱了几下屁股,回了位,攥起裤腰,两手一挽,顺势一插,系紧了裤子,转身道:“人老了,不中用啰,尿泡尿都费劲。真可谓‘人老力衰,撒尿打哆嗦’,本想尿远点,一股落脚边。”
张氏插话道:“老爷可真幽默,尿泡尿还能说出个‘四六’来,笑死人了。”说话间,她催促老员外:“快回船舱里,外面风大,冻人。”
老员外则说:“在外边透透气,你冇见阳光下这两岸的风景多迷人哪。”
张氏这才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峰巅处点点白雪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江边一架架庞大的水车顺着江流翻滚着,汲起水转动着,哗哗地倒入水槽。驶近后,那水车下面托带的水磨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临近岸边的村寨还不时地传来几声哞哞的牛叫、犬吠,还有声声雄鸡的高歌。应着船桨划过水面的哗哗声,矗立船头的人们心潮起伏。张氏被这景色深深地陶醉了,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我等要是能在这里落脚,该有多好啊!”
老员外咳嗽着回答道:“这里好,兴许南岳圣帝给我等指引的那方土地比这里的景色更好、更美呢。如果你留恋这里,相比之下,你还不后悔死了吗。自古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圣帝显灵说让我等去寻觅那一方属于自己的沃土,我等就得去那里。只有寻着了那棵老腊树,才是我等一房人扎根之地。媳妇啊,我早就想说给你听的,这屋里看来只有你是个明白人,将来我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将我葬在离那腊树不远的地方才好,我好替尔等昼夜守着那腊树,保佑它四季常青,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