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整夜的没有停息,雪花染白了群山,抹平了沟壑,装点着大地,使得四季翠绿的江南山乡,一夜间有如北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大官人早早地起身,推开窗格,一股清新的晨风伴着寒意扑面而来,使得他不觉心头为之一颤,脱口就是一句:“嗬,好大的雪呀!”
张氏睡在床上,翻了个身,被他的感叹声惊醒,关爱地说道:“起这么早做么子啰,不多睡一会儿。几日来,还冇累痨吗。快把窗子关上,冻死人了。”
“要你才睡得着,快起来瞧瞧,包你从来冇见过这么大的雪就是。”
“哟,雪有么子好瞧的。”
“我说好瞧,那就一定好瞧。”
“是吗?我来瞧一眼。”
张氏披上棉袍下地,颠着小脚,走到窗前,撒娇地倚在大官人身上,向窗外一看。远山白雪皑皑,山脚下雾气升腾,云烟笼罩。门前的树枝上挂满了冰凌。张氏心中一闪念,惊呼道:“这雾凇美景可真是难得一见呢!”
大官人不解地问道:“么子‘雾凇’?”
张氏手一指:“那树枝上挂满了像松枝一样的冰凌形状的雪,可跟松叶相像?在北方,就叫‘雾凇’。这种现象的形成,并非哪儿都能遇见,要天时地利方可形成一见。”
“是吗?那可得好好多瞧上一眼。你不说,我还真冇注意。细细地一瞧,还真像松柏,的确是很美。”
吱吱一声门桕的声响,屋主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大竹把帚。哗啦哗啦地,嘴里冒着热气,扫着院中白雪。堂屋里又传来了掀水缸盖舀水的响声,和着一声喊:
“冇水了,要担水才有早饭呷啰。”
“哦,来了。”
正说着,院子的门前一后生担着一担木桶,踏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来。老者停住了手冲着屋里喊:“快将水缸洗净。二宝担水来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路上滑吗?”
“还好。”
“刚才我还喊你爹挑水呢。”
这一夜,雪下得可真够厚实。二宝把水倒入水缸,见还没有一半,问了一句:“昨日你洗衣服了吗?”
“没有啊。”
“那怎么冇水用了。”
“哦,我忘了和你说,昨夜屋里来了几个过路客,借宿打尖。这会儿,都在楼上困着呢,冇起嘞。你瞧,鞋子都还在灶边上烤着呢。”
二宝转头往灶边上扫了一眼,又问道:“还有女客?”
“哦,有,都是些内人。”
“去哪里的?”
“冇问。听口音是远处的,你爹说,来人是讨生活的江西老表。也说不清,问你爹去。”
“冇工夫,我再去挑几担水,这么多人要用,一担水怕是少了。”
“那自然少了。”
“多担几担就是了。今年也不知道是个么子世道,雪也下得大,风也刮得急。往几年,河没结过冰,刚才去挑水,河边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冰了。”
老者道:“这样也好,‘风寒雨雪多,来年收成好’嘞!”
大官人见主人家已早起扫院子,女主人生火煮饭,催促张氏:“你也下去帮帮忙,看能做点么子事?咱这一房人借宿搭伙,主人家也够累的。”说着,下了楼。
“老表,早啊!”
“不早了。官家昨夜睡得好吗?”
“托主家的福,睡得熟呢。”
“哟,那就好。咱小户人家冇有好铺盖,铺草是秋上晒的新稻草,铺得倒也厚实,想必还软和。”
“是很软,又暖和。”
“您先到灶边上坐着向火,我扫扫就进来。”
“冇关系。还有扫帚吗?”
“哎,不用不用,这可使不得。冇多大块地,院子小,两把就扫了。”
外面说着正热闹,张氏也下了楼,跟女主人施礼、打招呼。女主人应着,搬来一条小方凳放到灶前:“来,快坐下,清早冻人,快坐下烤烤。”
“不用啦,谢谢,看我能帮着搭把手,做点么子?给你屋里添乱了。”
“不碍事的,人多热闹。冬天屋里也冇么子活咯,一日煮两顿饭菜,喂喂猪,日子也就过去了。你刚来,家伙放在哪儿都弄不清,帮不上忙,就歇着吧。一会儿,水烧热了,我给你打水洗脸。”
“那可使不得,我自己来就成。”
彭氏下了楼,问道:“妹妹起得那么早?你怕是一夜没睡哦。”
“你才没睡。姐姐想的事太多,自然睡不着啰。我可是乏了,一倒下就睡了。这不,一大早就下来了。”
“难怪,我可没有妹妹那随遇而安的本事,哎,愁啊。”
彭氏和女主人打了招呼,问道:“老婶子,茅房在哪?”
女主人往猪栏边上一指:“就在那儿。”
彭氏一瞧,是一个大扁桶,上面围着破苇席,四处透光。彭氏犹豫了一下,无奈三急,扯着张氏说了声:“妹妹,帮我看着点,别让男人上来了,我去解手。”
张氏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去吧。都是老女人了,谁还想瞧你不成。”
彭氏因为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张氏却在下面一个劲儿地糗她:“姐姐的屁股,你还别说,还真白嫩呀,不像个半老徐娘啊。”
彭氏在扁桶上蹲着,嘴也没闲着,笑着骂道:“莫不是妹妹的屁股是黑的吗。”
张氏发出一阵阵窃笑:“真是黑的,大官人就不喜欢啰。”
女主人被两人的打情骂俏逗得乐不可支。不经意间,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湿柴,灶膛里顷刻间冒出了滚滚浓烟。
彭氏蹲在扁桶上,烟往上蹿,立马熏得她两眼泪流如注,咳嗽不止。张氏笑着取乐:“嗬,老姐姐,这会看谁的黑呀。你的屁股就是再白,被烟子一熏也成了腊肉啰……”
楼梯上传来了蹬蹬的脚步声,几个女人才收敛了嬉闹。二官人弄了响声,从楼上走下来,一见面就打趣地说道:“嗬,你们一大早可真热闹。”推开门,向门外走去,一出门,一股冷风迎面而至。二官人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老者见二官人出来,施礼问候:“昨夜可睡得好吗,冷吧?”
“还好,多日不曾上床睡觉,一倒下就睡着了,哪还知道冷哦。不过你屋里楼板框得紧,屋里暖和,也真不觉冻呢。”
“那是屋场好呢,哈哈。”
“老表,昨日夜深了,也冇来得及打听,这是个么子地界?离宝庆府远吗?”
大官人从房子的一侧,一边扎着裤子,走了出来:“我刚问过了,这就是宝庆府管的地界。”
“对,顺资江而下,就能到北塔脚下。”
“这哪里有江呀?”
老者一指门前不远处那烟波浩渺、雾气升腾的一条白带说:“那雾气笼罩的下面就是资江呢。”
“怎么不见北塔呀?”
“那还远着呢,搭船顺水要见北塔也要几日才能到北塔脚下。”
大官人立马问:“平日里有船搭吗?”
“官家是要去哪里呀?”
“也说不准要到哪里落脚,只想看逃到哪里落脚好讨生活。前些日子在南岳圣帝那求了一卦,说是宝庆府地界顺资水而下定能寻见一方宝地落脚生根。”
“哟,这资水两岸倒是山高林立,地广、田肥、水足,寻一方地活人倒是个好去处。可是,你也得知道地名叫什么呀,好寻着到那去呀。”
“不瞒您老说,犯愁的就是这两眼一抹黑。那长老说,要先见到北塔,才知去向何方。”
“哦,这样呀。仙家自有仙家的道理,看来官家你也只信得啰!去北塔,那倒是易得的事。到我屋里先歇息几日,等雪化了,到河边租条船,顺流水冇几日就能到得北塔脚下。乘木排乌篷船,还可下洞庭、入长江,直下汉正码头呢。”
“哦,冇想那么远。寻着合适的地界,就买几亩田土,安营扎寨就是了。”
说着,二官人伸着懒腰,对大官人说:“吾兄,在这落脚好吗?你瞧,你地方依山傍水,冬可赏雪望远山美景,估摸着春夏定是美不胜收。请问老伯,这里可有地租吗?”
“要种田,这个地界冇好多,这里的人家多半都是砍山放排谋生计。”
“么子叫放排?”
“我也说不大清呢,你要问我屋里崽,他们都是扎排、拉纤跑汉正码头的。”
二宝担着水进了院子,二官人跑过去给他推开了堂屋的门,二宝说了声“谢谢”。进屋把水倒在缸里,擦着满头的大汗,担着空桶走了出来。一出门,头上还冒着热气,正欲向院外走,老者喊住了他:
“二宝,早晨就在这头呷吧,叫你媳妇带着孩子也过来,帮你娘搭把手。过会儿,推磨打桌豆腐弄中饭。”
“好嘞,我担担水回屋,叫上她们娘几个过来。早饭在屋里呷,这会儿都煮好了,都等着呢,进屋就有得呷。这边有客人,孩子过来闹腾。”
“那早点哦。”
冇等二宝抬脚,二官人又喊住了他:“大侄子,问上一句,扎排下汉正街怎么回来?生意好做吗?”
“我只是跟着搭伙拉纤,挣些苦力钱。跟排船到汉正码头,生意好坏是船老大的事。呵呵,弄不清。您先歇着,过会再聊,屋里等我挑水回去呷饭呢。”
二宝担着水桶走了,老者见二官人似乎是受了二宝的冷落,笑着接话打圆场:“放排船那生意,可是个辛苦差事。做得好,是生意;做不好,连性命都得赔进河里。当然也有靠放排船发了大财的,成了大东家。”
二官人一听,又来了精神:“您老说说,排船是么子家伙?从来冇见过呢。”
“排船呀,在江边上有的是,等会儿你呷了早饭,如不怕冻,去江边上一瞧就知道了,也冇么子好看的。就是将这大山上砍下来的杉树、杂树,顺着陡峭的山坡放到水里,聚集收拢扎成木排。上面扎平摆上船篷,再装货,多半是装陶器,坛子、罐子、夜壶。雇上十几个纤夫,撑着排船顺江而下,沿途卖货。到了汉正码头,再将木料、船板一并卖个好价钱,给力脚发了工钱,便空人搭伴走旱路行回来。”
“那为么子不搭船呢?”
老者笑了笑:“回来是逆水行舟,一路上水急浪大滩多,要是撑船回来,一趟挣的,你想一下就知道,能够回来的盘缠吗?当然行回来,也要靠自家的本地元神保佑。沿江两岸山路崎岖,山高林密,时常有胡子、强人打劫,能将挣回来的钱财平安带回屋头,也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行呀。再加之这年头,你也知道,世道又不太平,兵痞胡子到处都是。昨夜你家公子要是不说主人在后头候着的话,我差点将令公子都当成是不速之客了。”
“这地界也不太平吗?”
“哎,这世道,哪里有一处太平的净土哦,天下乌鸦一般黑!”说着,老者将长辫往脖子上一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热气从他口中喷出,又显得那么无力。
印科急匆匆地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喊:“爹,快去看看大老爷,奶奶说他刚才吐红了,头热得厉害。”
大官人冇说一句话,转身跑进屋里,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楼梯响声。二官人在后头对老者叹了一口气:“人呀,上了年纪,就是不经折腾。你忙着,我也得去瞧瞧老爷子。”
“那就快去吧,天儿冷,老人怕是受了寒。”
大官人奔到老员外床前,老夫人正捂着脸哭泣,见大官人上来,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儿啊,怕是那长老说的话要应验了。昨晚上,一身就烫得不行,老是咳,我说去叫你过来,他不让,‘捂捂汗就好了’。可是天光边上,咳了两声就带红了。你瞧,这可怎么得了。”
“您莫急,大老爷冇事,我去问问这地界有郎中么。”
“看这架势,是得赶快找郎中瞧瞧才好。”
“不用找郎中,我自己的病我自己心里有数。瞧病、呷药,是冇太多用的了。咳——咳——”老员外有气无力地说着,两只眼睛望着大官人,“你过来,我问你,打听过了吗,这是么子地界,离宝庆府远吗?”
“打听过了,这就是宝庆府的管辖之地,离宝庆府北塔不太远了。顺资水搭船,只有两三天路程了。”
“是吗?那就好。一定要问明白,宝庆府是有北塔的。不要在这里多耽搁,早些去打听几时有船,领着大家早些上路,早些赶往北塔寺拜庙。看来,那长老的话是灵验的呢。刚踏上宝庆府地界,身子骨就成了这般模样,看来是要老朽弃尸异地,进不了祖山了。吾儿要记住长老的话,带领众人寻找落脚生根的福地,光耀门庭。你是长子,这副担子只能落在你肩上啰。”
张氏见老员外话语中似乎是在作临终告白,打断了他的话道:“大老爷,这是在说么子呀,好好的,要多说几句吉利的,这么点小疾算得了么子呀。妾身已请老伯去找郎中了,一会儿来了,把把脉,下单子,喝几副汤药就会好。看大老爷这气色,是受了点风寒,不会有大碍。您可是一房的主心骨,千万倒不得。”
彭氏也跟着打气:“老爷可是一房人的舵把子,您要是歪了,这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怎么了得,谁又知道上哪里去讨吃食呀。”
“你就知道说些丧气话,大老爷好好的,会带一房人寻着落脚之地的。”二官人一开腔,众人都不作声了。
环儿目睹这一切,看着大老爷那痛苦的表情,在一旁暗自流泪。二官人又提高嗓门道:“你们大家也都瞧见了,这会大老爷都病得这般样子了,我觉得一房人就落脚这地讨生活算了。刚刚我也打听过了屋主人,老伯也说这地界活人讨生活也冇么子问题。下河可行船拉纤挣饭吃,上山可砍柴烧炭换银两。我已细细思量,这就是一方宝地。我等逃出来,不就是要寻一落脚生根之地吗,何不就在此落脚,再往前行,说不定就错过了。再说,我等家境不能与从前比啰,只有下力种田扶犁耕作,才是生存之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上,我等逃到哪里都差不多。”
伍氏见自家官人已挑明要分家自理门户、不愿前行的想法,且胸有成竹,帮腔道:“我家官人说得对着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再行到哪里,看样子都得靠自家的本地元神,劳作挣吃食。未必谁还有本事寻见白乌鸦不成?”伍氏见自己说话没有一个人反驳,以为众人都支持自己的观点,问道:“大家为么子不作声呀?”
且不知大官人听了他们的话,早已气得脸青鼻子歪。平日里少言寡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弟媳妇,今早却帮腔作势语出惊人,更是火上浇油。虽然他心里明白,他们讲得不无道理,但在这关系一房人命运的大是大非面前,大官人还是冇好气地骂道:“贱人,这屋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妇道人家,你有何德何能确定一房人是去是留,说大话就不怕闪了舌头?大老爷都病成这般了,你这不是加气添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