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刚刚不是说过‘天道如此,人有何为’吗?”
“哈哈,这话还可这么说,‘天道降此,事事可为’。就看施主信不信道家了。”
咳——咳——,老员外咳嗽着,拄着一根木棍,拖着疲惫的身躯靠了过来,对着道长气喘吁吁地说道:“理佛敬香之人,哪有不信天道之理。”
大官人忙跑过去搀扶着。道长面对老员外,端详了一会。只见他身着长衫,面带土色,骨瘦如柴,气喘吁吁,一瞧就知道这老者定是大户人家的掌门之人。
“施主,不用说,贫道也瞧得出,你是家境败落,逃难于此的官家。今你我有缘,可愿抽我一签,定个吉凶,也好求仙家照应。我乃古台壁修真人,自南岳访仙家而归,周游于此。”
一干人都施礼,道:“幸会,幸会,见过壁修真人!”
抬头时,那道长道袍一扬,取出一签筒,放到石头上,挥舞长掸,在空中划了几道符。收式后,说道:“你等何人先抽?”
老员外上前,捧起签筒,只是摇了一下,筒中一竹签便一跃而出。大官人捡起,双手捧着,递到道长手上。道长接到手上,书都不用翻,顺口解签道:“伍子胥过韶关,过了忧危事几重。从今再历永无凶,宽心自有宽心计,得遇高人立大功!”
老员外急不可耐地说道:“还请壁修真人细细解来。”
“那是自然,你听好了。此签枯井逢泉之象,凡事遇贵人则吉。论经有理,病得安愈,出入求谋,古井逢泉。”
张氏听完,埋头暗笑。老员外也只顾与大官人暗自庆幸,按签上所说是遇上贵人了。待他想起要谢道长时,四处张望,却怎么也寻不见那几个道人的身影了。大官人急忙上前赶了几步,以为道长是趁他们不注意向前赶路了,可是追过山坳也不见踪迹,回来后正遇从后面赶上来的二官人与伍氏。见面劈头便问:“可曾见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走过?”
“冇有啊,这一路上除去同向而行的逃难人和香客外,极少与路人相遇。”
“真的冇见?”
“就这么宽的一条山路,相遇需擦肩而过,错开都要相互礼让,遇见几个大活人还能不记得吗?”
老员外一直在后面听两人的对话,反过头对张氏说道:“看来,我等一房人真是遇到了仙家了。若不是祖上显灵,感动了上天,派神仙来此渡难,这一路上哪能如此平安。都说南岳山是各路神仙出没的圣地,要遇上那也是前世修德到了家才行啊。从今天起,无论逃到哪里,尔等必须见庙就进香,告知四方土地。”
张氏又补充道:“那是,‘修万间广厦不若修身,种十里名花何如种德’。”
老员外连连点头:“确是的,确是的。”
经历了这样一场神神秘秘的与神仙相遇,张氏再也不提分道扬镳之事。大官人见二官人领着众人也赶了上来,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全都跟上来了吗?”吃喝也不问,便喊了句:“歇会就起程。有不想歇的就往前行,这里离南岳冇多少路程了。先到的在山门多等一会儿。”说完,扶着老员外就上了路。
张氏强忍着伤痛,咬紧牙关,在彭氏的陪伴下向前行。
“环儿,环儿”,伍氏大声地喊道。
二官人问道:“你喊环儿有么子事吗?”
“老妈子怕是不行了,想见环儿。”
“在哪里?”
“在后头路边草地上躺着哪,全身发热,怕是得了疟疾,一路上上吐下泻。”
“你这傻婆娘,知道那病还喊环儿,你不知道那病过人吗。”
“知道是知道,老妈子自幼入府,膝下无儿女,环儿打小就是她带大的,这时节想见上一面,照理说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常言道:‘人若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将心比心,你说说这事若换在你身上,你能不喊一句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能忍心看着一双期待的眼睛由于你的不近人情,使得将死之人唯一的希望破灭,含泪走向绝望吗?”
“婶娘,你喊我有么子事吗?刚才怕是累过头了,在那边阴坡草皮上打了个盹喊也冇听见。”
“哦,是老妈子想见你,你叔叔又怕那病会过人,不想让你去瞧。”
“她怎么了?么子病那么严重,还会过人,我可不怕。我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一手一脉拉扯大的。就是那病真的过人,我也得去看看才是,做人要讲良心的。再说,凡事要学会换位思考,到自己身上想,就能理解这时老妈子的心情了。我环儿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女子,就是过着了,今天也得去瞧老妈子一眼,免得将来后悔一世。别人都说,亲人是不过恶疾的,善恶报应自有因果。”
伍氏在一旁鼓劲:“我家侄女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来,婶娘也豁出去了,同你一道去,反正刚才也在她跟前服侍了老半天了。就是疟疾,要染也早染上了。这会去与不去,也冇么子差别了,只有听天由命啰。相信苍天有眼,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
说话间,二官人也身不由己地跟在伍氏、环儿身后来到了老妈子身边。目睹着老妈子那蜷缩痛苦的表情,二官人不禁泪如泉涌。老妈子蜷缩着的佝偻的身躯躺在草皮上呻吟,一群乌鸦在头顶上盘旋,凄凉地鸣叫着。老人时而挥舞着那骨瘦如柴的臂膀,驱赶着落在嘴角上的苍蝇,一件粗布长衫将这位一向极讲卫生、精明能干的老妪包裹成一团,显得那么寒酸与凄凉。那双无助的眼神,无论是何人看见,都会潸然泪下。老妈子一看见二官人与环儿,强打精神,张着那张干裂、苍瘪的嘴,带着一丝笑容,伸出一只手招呼着环儿。
环儿扑上去,抓过那只手,搂在怀里,喊着:“环儿来了,你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才几日,怎么会病得这等模样。前几日,你还说,到了南岳山,你要和环儿一同许愿,让环儿寻下好婆家,将来跟着环儿随过去,为环儿带崽、照顾环儿哪。”
“傻姑娘,那只能是老妪哄你玩的把戏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我在府上生活了一辈子,虽说是下人,但主人家也还是对穷老婆子关爱有加。暮年虽不能为主人家做太多的事,主人家倒不因老婆子人老体弱而嫌弃,主人家仍然是那么不离不弃,使得我老婆子有幸活到了今天,也算是前世与府上有缘。环儿,环儿,过来——”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一块挂玉,摘下手腕上的银镯,满怀深情地交给环儿:“这点首饰,玉是进府时亲娘留下的护身符,银镯是当年服侍老太爷的娘杨氏弥留时留下的念想。环儿,这虽是几样不值几两银子的小物件,你也留着,老婆子膝下无儿无女,若不介意,每年的清明,你也想着给老婆子烧一炷香,撒几个纸钱。也算我们今生有缘,我在阴间会永远保佑环儿一生平安。”
环儿把那两样东西抓到手中,早已伤心得泪流满面,哭着说道:“您放心,我会永远记住的,清明……”
老妈子紧握着环儿的手渐渐地松开、垂了下去,嘴角上闪出一丝微笑,头一偏,去了。
二官人表情凝重地俯下身,拾起老妈子垂吊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胸前,与伍氏一起扶着老妈子的躯体,慢慢地伸展,平躺在草地上。嗤啦嗤啦,环儿撕下一块褂子上的胸大襟,盖住老妈子的脸,扑倒在地,失声痛哭,呼天喊地。
二官人起身,四处张望了许久,寻着一块阳坡地,走过去,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画了一个圈,对众人说了句:“老妈子辛勤劳累一生,而今客死他乡,在这逃难途中,实无力厚葬,大家伙都出一把力气,想法子挖一个坑,就埋在这阳坡之地吧,寻块异石做好印迹。若是有朝一日府上东山再起,定着后人寻回祖山归宗厚葬,也算是对逝者一生奉主的报答。”
众人四处寻找能作为挖穴用的家伙,有人用腰刀挖,有人将扁担砍平一头挖。众人谁都不说么子,挖累了的退出来坐在一旁守着老妈子,大家轮换着,把对逝者的爱都倾注在那一下一下的挖掘中。约一个时辰,人们终于挖出了一个恰好埋下老妈子的浅穴。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环儿,一边流着泪,一边仔细地帮她擦洗着容颜。几个下人找了一块桐油布,扶起环儿安慰了几句,将逝者裹了,抬到了穴边。二官人抬头望了望天,掐指算了算时辰,对伍氏说了句:“这会正是吉时,送老人家上路。”众人小心翼翼地把逝者抬入穴中,七手八脚地堆起了一座坟台。
二官人屏住了哭泣,触景生情悲伤地吟道:“花满界,西坡青茵人悲切,人悲切,颤颤思涕,纸船湮灭,东岭风轻草哀怨,麻衣残陵空悲切,空悲切,几度心悲,几度泣血。”众人都随着他的吟唱,泪如雨下,悲痛欲绝。
葬了老妈子,伍氏拉着环儿一步三回头,跟着二官人等迎着夕阳的余晖赶路,山路上一行人身披西霞。环儿远远地回眸逝者的坟丘,早已被西霞映得通红,似盛火在燃烧,心中不觉转悲为泣。对伍氏说道:“婶娘,快回头瞧瞧,老妈子的坟头霞光普照,怕是成仙去了。”
伍氏回身,泪眼蒙眬地一看,正遇几行鸿雁迎着晚霞在空中掠过,叹了口气道:“人悲切,雁声寒,秋荷叶卷残,老妪定是乘那哀雁西去啰。”
二官人应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诶!人生在世,年少争雄,繁衍生息,一生求得一儿半女,便是修成正果。我只是可怜老妈子自幼入府,终身奉主,误了青春年少时,而今客死异乡,却无儿摇幡招魂,又无女扶棺哭棂。府上愧对她老人家呀。”
一行人紧赶慢赶,远远地望见先行的老员外与张氏,二官人举起双手拢音高喊:“兄长,稍停片刻。”那喊声在峡谷中回荡,回声响彻,然而却不见前面的行人有停下脚步的迹象。
环儿有些心急,催促伍氏:“婶娘,你也喊几句看,可能二姨妈冇听见。”
“嘿,我哪有叔叔那么大的嗓门。盘山路你看不太远,一走老半天。他们就是听见,也不会停下的。一是要催我等加快脚步,二是你冇看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吗,停在荒山野地,岂不是耽搁工夫。别喊了,快走几步,他们要是找到了歇脚的地方自然会等我们的。”
说话间,开始还在山顶的那一轮红日不知何时已落下山去,天边已呈现出一片残红,青山犹如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秋风吹拂,落叶飘零,透着一阵阵让人打颤的凉意。
张氏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不敢回应,问大官人:“你可听见呼喊之声?”
大官人回道:“听是听见了,是二官人在叫。”
“那为何不顿足等候?”
“不准停下。山路上就是能看见,也要走几个时辰。他们能看见尔等,就能给他们希望,增强加快脚步追赶的信心与勇气。在后进者的心目中,始终会形成一个奋进的目标。你难道忘了,天色渐晚催人急的道理吗?”
“哦,明白了,官人是在用激将法呀。”
老员外咳了几句,也帮腔道:“宜将剩勇……才是鼓劲的最好的法子。”
彭氏在印祥、印科的搀扶下终于赶了上来,央求着大官人:“能不能停留片刻,实在是走不动了。环儿还在后头,你总不能撇下她不管,只顾自己在前头跑吧,那可是咱自家的亲生骨肉呢,万一走散了你就不担心吗。”
“有她叔父在后头照料,你担么子心。赶紧走吧,再赶一程我自会等他们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