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气逼人,夜幕悄悄地笼罩了群山。冷风吹落枯黄的残叶哗哗作响,随风四处飘零,风儿吹得篝火的火苗蹿得老高,火星四溅,老员外坐在篝火旁仰望夜空,皓月高高地挂在山顶,风卷残云,有如牧羊人赶着一群洁白的羊群在月光下的青山绿树上放牧,山峦恰似那碧波万顷的大草原。
老员外看着望着,忘记了饥肠辘辘。一股冷风袭来,直冻得他不得不把身上的长衫紧了紧,伸出双手在篝火上烤。张氏问道:“您老是不是很冷,加件衣裳吧,我去找。”
“哎,是有些寒意。看来‘秋冻’‘春捂’这说法是说给那些过好日子的人才有用的谚语。这会儿老朽也明白了,深秋时节坐在书房里穿件长衫也不会冻到哪里去,春上三四月间穿件棉袍也不会觉得有多么热,可这会儿同样的装扮在这火边也倍感寒意,冻得要死。原因很简单,一是这山野里山高风大,二是这会儿咱是落难之身,食不饱腹,衣不暖身呀。”
“给,把这件短袄加在外面,兴许会好一点儿。”
老员外正欲伸手去接,借着火光一瞧,是一件女人穿的大襟衣,又将手缩了回来,不高兴地说道:“这是妇道人家穿的,我怎能穿得上?”
挨在一旁的老夫人答话道:“你也别那么挑剔了,只要能御寒穿在身上就是,能披上都是好事。来,我帮你。”说着,走了过去,不管老员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给他披在了背上。
老员外不再说么子,张氏心想,这么冷的夜晚,后面的二官人领着那帮人这时也在篝火旁吗?彭氏突然指着山下夜空中蹿起的火苗叫张氏看:“你瞧,那边山下火花会不会是环儿和她叔父生起来的。”
印祥起身看了看:“兴许是,兴许不是。这地界是通往南岳的必经之路,香客众多,你冇见一路上肩搭上绣着善男信女的香客念着咒语,一边行路一边叩首,日夜兼程吗?夜里冻人,别人也会生火烤呢。”
印科反驳道:“大娘,你不用担心她等,离得最近的那一堆篝火一定是环儿姐姐和叔叔他们生的。昨日不是听到了喊声吗,那就说明他们离我们冇多远,只是因为天黑冇赶上来而已。我们停了他们也停了下来,不用担心,天明时我等慢走一程,环儿自会赶上来。”
彭氏问张氏:“你能掐会算,印科说的可是真的么?”
张氏笑道:“姐姐是担心环儿了吧,一准是的。姐姐也不必担心,跟着她叔叔二官人伍氏弟妹也会照料环儿的。”
“担心倒不是,你没见这夜冷风高的,我是怕她冻着了。”
“哈哈,说来道去,姐姐还不是担心环儿吗……”
黎明的曙光唤醒了旷野,山顶上传来一阵阵晨钟声,和着远处晨风中飘来诵经的韵律,在群山中飘荡。老员外静听片刻,兴奋地告诉众人:“看来我等昨夜是在南岳圣帝的佛脚下睡了一晚上呢。”
“啊,难怪‘秋寒不觉冷,湿柴篝火红’,是佛在保佑啊。”彭氏大咧咧地和老员外搭讪着。
老员外不再理会,只是吩咐印祥、印科两兄弟:“快,既已到了南岳,就得心诚理佛,你两兄弟拿上点碎银子去山门那看,有冇有卖香烛、纸钱、供品的么?去买些回来,老生做些封包,等你叔叔他们上来,一同再登山进殿还愿。”
张氏取来钱褡子和一个包袱,拿出几件衣服:“印祥、印科,快将长衫加在外面,咱虽是落难之人,进殿还愿穿整齐点也显得恭敬,不失大户人家体统。大官人,你也换换。”
“换么子换,敬香理佛不在穿衣打扮,心诚则灵。”说着,将长辫往身后一甩,两眼向山下望去,嘴里念叨:“吾兄也该上来了。”
赶早登山的香客时不时地从他身边走过,有人边走嘴里还唱着南岳告,更显虔诚。大官人终于在晨雾缭绕的山路上看到了环儿的身影,只见她正扶着伍氏艰难地向山上缓缓走来。
一到跟前,张氏便问:“老妈子呢?”
伍氏叹了口气,轻轻地告诉张氏:“她走了,要不我等早就赶上来了。”
众人一听老妈子走了,都显得极度悲伤,噩耗冲淡了一家人相逢的喜悦,众人只是相互寒暄了几句,都各自去收拾家伙准备起程。
印祥、印科兄弟手里提着香炉烧纸从山上下来,环儿忙问:“你们俩在哪里弄了这些家伙?”
印祥将大辫往脖子上一绕,甩过褡裢,掏出几个斋粑递到环儿手上,说道:“姐姐别问那么多,先填饱肚子才是。”
“嗬,还有这好吃的,姐姐昨夜我饿坏了。”
“是吗?那就趁着有点热气儿快吃。”
环儿迫不及待地拿起就往嘴里送:“哟,这是么子斋粑呀,牙都快啃落了。”
彭氏拿过环儿手中的斋粑看了看:“这是粳米掺糯米打的,要蒸热了才软乎。”
张氏笑了笑:“环儿真是蠢死了,身后就有火,烤烤不就能吃了吗。印科,还有多少,放到火膛里来烤,大家正好做早饭,吃过了好有劲儿登山敬香还愿。”
斋粑放到火膛里没一会儿就膨起了大大的泡,散发出诱人的米香。印科用一根木棍来回翻烤,两面金黄时抓出来拍打着外面的炭灰:“爷爷,你先吃一个斋粑,看香不香。”
老员外嘴里说着:“你们先吃,香自然是香的。自古道,‘火坑里烤的糍粑、牛栏里窖的酒、柴火熏的腊肉哪里有’。”
“这又不是糍粑,是斋粑。”
“都一样是粑。”伸手接过来,双手一扯,拉起老长。吃了一口,赞叹道:“嗬,还真是糯米斋粑呢。”递一半给老夫人:“你也尝尝。”说着,把一小块放到老夫人的嘴里,又把一小块放到老夫人的手上,自己吃了一小口,吧嗒吧嗒嘴,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张氏拿着自己手上的一个又递给他,老员外摆了摆手:“有了,有了。老朽上了年纪,糯米做的吃食吃了不消化,尝一口鲜就行啰。你吃你吃,你快吃,该动身了。”
太阳悄悄地爬上了山顶上,驱散了笼罩在群峰上的雾霭,大山露出了真容,真可谓是“雾疏山影清,坐看枫林晚”。仰视远山之顶,南岳大庙的飞檐在青松翠竹的映衬下呈现在众人的眼前。老员外指着那山中气势恢宏的庙宇,阳光下闪耀着金光的琉璃瓦说道:“这就是南岳大庙,那白云缭绕,高耸入云的山峰就是祝云峰。”
走进大庙,木鱼声声,钵音绕梁,诵经声和着理佛的话语,使得这千年古刹香火鼎盛。焚香炉烟雾升腾,带去香客们心中的万般夙愿,无限向往。飞檐上的风铃在山野中叮当有韵,似乎是借助大自然的原动力演绎着乾坤,唱颂着寰宇,讲述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人们把心中美好的愿望托寄在这神的化身、香樟雕刻贴金的胎身图腾之上。祈福众生,造福人类,南岳圣帝他就是神的图腾,他就是香客们心中的仙家。朝拜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入大殿,和尚们穿梭在各尊佛像与香客之间,有序地忙碌着,理佛打坐。信徒们人头涌动,交卦、叩拜,彼此起伏。
老员外领着一干人进了大殿,上香叩拜,在香案上供上封包。老和尚接过封包,唱过庙门土地,告知圣帝,敲了钵,拿起竹头篙子,说道:“圣帝如领了,就打阴卦来。”
卦一抛,正是阴卦。
又道:“送胜卦来。”
随向空中抛去,落地胜卦,三满团圆。
大官人拾卦,递予老和尚,诉道:“长老,我等乃落难逃生之身,千里迢迢绕道进香是要求南岳圣帝指点迷津。长老,请帮打卦问问东西南北,我等奔哪个方向逃生才有活路?”
老员外也正叩头起身,说道:“正是,天朝帝王都要拜圣帝取安邦治国之方略。我等乃一介凡夫俗子,望长老看我等虔诚尽心理佛之心费神好好请圣帝渡难、指点迷津。我等一定牢记师傅功德,有朝一日定来为南岳圣帝添香火再造金身。”说完,连声咳嗽,气喘吁吁。
老和尚应着:“不必多言,普度众生乃出家人立命之本,老衲自会尽心。阿弥陀佛!”
操起卦,右手抓住左手衣袖,口中念动真经,将卦抛向香案前。连打数卦,都不见所求,脸色骤变。对大官人、老员外吩咐道:“施主再拜几拜,求圣帝降阶。”
老员外立马转身跪在蒲团上行大礼,五体投地,连叩了三个响头,口中念道:“我乃一方之主,如有罪过,望圣帝您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今朝千里迢迢来此还愿,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为我等落难之人指引一条生路。”
大官人、二官人跪在左右,印科、印祥跪在后头,长老抓起卦大声念道:“众施主都已面壁悔过,望佛祖念其虔诚降阶降灵,渡难平生,指点迷津。”
声落卦起,落地阴卦。
“圣帝显灵了。”
老和尚接过大官人拾回的卦于手中,又说道:“既然我佛应验,降阶显灵,那就给施主指条生路。如向西南方向有生路,就打一式阴卦来。”
手一扬,卦落地,阴卦。
大官人拾起卦,恭敬地递给老和尚。
老和尚道:“有福有缘,三满团圆。再来个三满团圆,保佑一房人一路平安。”
说来也怪,三卦落地,卦卦遂人愿。
老和尚念道:“阿弥陀佛。佛祖已指明,尔等就按佛的旨意出大殿奔湘中宝庆府,顺资水逃生去吧。将来毋忘了还愿,初一、十五上香拜佛。”
老员外叫过张氏,说道:“取些银两置于功德箱,捐些香火。”
正欲转身,老和尚喊了句:“施主留步,老衲叮嘱一句。观施主面相,印堂黯淡,眼呆无神,定是染了重疾在身,路途尚遥远,望好自为之,不可大意。”
“多谢长老指点,逃难落草之身,沿途历经艰辛,披星戴月,朝不保夕,又加之老朽年事已高,染疾在身定是在劫难逃。而今也只能拖着这残躯赶路,走一程算一程,能活多长算多长。”
老和尚长长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阿弥陀佛,老衲多嘴了,佛祖自会保佑你等一路平安无事。”
老员外双手合十,还礼:“多谢长老吉言!”
别过老和尚,转眼间老员外等一行人走出了大殿,淹没在人头涌动、喧嚣拥挤的众香客之中。走下山,张氏提议还有一些银两,先寻一用膳之地,弄些食物,让一干人等饱食一顿素食再作商议。
大官人喊过二官人问道:“你说二嫂的安排如何啊?”
“这还用问,莫不是兄长累乏了吗,连日来一房人都冇食过饱肚。虽说庙门前开店的都是吃斋饭的摊子,一房人要集中在一处,怕都端不出我等饱食一顿的吃食。我看不管怎样,多走几个摊子,大家分而食之,也总能弄饱肚子的。今天也不知道是么子日子,这山下兴许是庙会,四方香客云集,做生意的买卖人家也特别多。”
张氏道:“吾兄不必管那么多,领着大家寻吃食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招呼着,别走散了就行。印祥、印科多照应着大老爷。”
大官人瞧见一处稍大点的斋饭棚,说了句:“前面那席棚看来是这儿最大的一家摊子,我等也不用管好坏,能填饱肚子就成。走,就是这儿了。”
走进席棚,那里早已坐了许多食客,老板招呼着大官人等一干人落座,问道:“客官,小店各种斋食一应俱全,看你们用些么子?”
“哦,按人头点,每人先装一钵饭,菜打在钵上。我十几口子,你店里也冇有那么多条凳,站的站,坐的坐,你点清钵子数就成。饭麻烦店家打满些,银两我等多算些就是了。或者,就指着一屉饭算,多少银子我们包下。再煮些素菜,供些碗筷。”
“哦,就照客官说的办。十五升米一屉,看你要几屉,斋菜——煮豆腐行不?”
“行,煮好了,用大钵子端上来。”
“客官自己分吗?”
“当然,谁能吃就多吃点,用不着分。只是店家要快一些哦,我等就在这厢等。”
张氏要印祥、印科兄弟俩扶持着老员外及老夫人进席棚桌前坐下歇息。环儿给二老倒了碗茶,张氏也索性在另一张桌前坐下歇脚,听着食客们聊天。张氏先是静静地听着,瞧见那说话的面相极善,便凑上去搭话问道:“几位老表,我想打听一下,从这儿去宝庆府要走多少日子?”
其中一人只顾吃饭,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冇多远嘞,那要看你自己怎么行。行得快的,七八日;行得慢的,月余也说不定还冇看到东塔呢。”
“这话如何讲起?”
一个稍年长的食客抬头,见张氏一脸困惑,解释道:“我家船老大讲走得慢的人,十天半月也行不到宝庆府东塔下。”
“东塔是么子?”
“看来大妹子还冇去过宝庆府。东塔是宝庆府资江边上镇妖宝塔,我们拉大背的人看见东塔就知道是到了宝庆府。”
“哦,老表是跑江湖的船客呀。”
“正是。来这岳山还个保寄。”
说话间,那几个食客都放下了碗筷,先后起身要走。张氏忙上前追着问:“几位老表,劳烦指条路,我等是去那边赶乌篷船下洞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