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上下都知道当朝叶相只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爱若珍宝,若不是圣上赐婚,怕是也舍不得将正值二八年华的叶香雪嫁出去。也好在对方人家是年少有为的将军,是朝野公认的郎才俊秀,最重要的也是他家女儿早就爱慕有加的对象。我只在叶府待了两日不到,因为醒来第二日就被叶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扶上喜轿,听着她说要不是圣上赐婚早就定了婚期,她断不愿将昏迷了五六天刚刚醒转的女儿匆忙嫁出去。我记得当时叶相也颇动容,一双满布皱纹的老眼里泪光闪烁,即便那日在宫外相见也是关爱溢于言表。
当我和苏墨一行人刚刚到达叶府门前时就有一个被丫鬟扶着跌跌撞撞着冲出府门的妇人一把将我抱了个满怀,我费力认出眼前闪着泪花的妇人就是送我上轿的叶夫人,隔了好久才涩涩的喊了一声娘,也许在旁人看来我是激动的无语凝咽,其实我只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要适应古代的称谓。
没多久叶相也出来了,看着府门前母女相聚的场面,眼角也稍染湿意。苏墨适时的轻咳一声,终于将自己的丈母娘从激动的无以复加的情绪里拉扯出来。一众人浩浩荡荡进府,场面甚是热闹。苏墨与叶相含笑交谈着朝中琐事,我则被叶夫人问长问短,一时间还真有种回到娘家的感觉。苏墨偶尔觑着空朝我这边看上几眼,叶相看在眼里频频抚髯微笑,跟苏墨交谈更是欢洽。
叶夫人将我偷偷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苏将军待你如何?可有欺侮你?”
我想了想,郑重道:“我们一直相敬如宾,苏墨待我很是宽容。”
叶夫人嗔道:“既已为人之妇,怎可直呼夫君姓名?”
我张口不知如何辩答,耳边听得一人道:“夫君虽是敬称却不如直呼姓名显得亲近,小雪一定是这样想的,对吧?”
苏墨唇角含笑的向叶夫人作答,转身却挑着眉看我,我只好赧颜道是。
叶夫人嘴角咧开了花:“哎呀呀,将军还怕我这个当娘的教训了她不成,这么护着她可不好,越发助长了她那娇惯的脾气。”
苏墨笑答:“娶妻本当爱护,往后只怕自己不够宠着她呢。”
叶夫人笑的更加开怀,连带着叶相的眼里也带了一丝慈爱之色。换做谁家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夫君当着父母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都会心生感动,我却无甚喜意,只因听到这番话的本不该是我。
宴席后,翠翘提出要不要去我的闺房看看,我想也无聊倒不如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叶香雪的闺房我虽待了两日却没什么印象,只因第一日醒转后是处于茫然震惊中,第二日便已在混沌惊惶中出嫁。即便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府里的丫鬟仍旧日日打扫着屋子,足见丞相夫妇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的宠爱。
洒扫的丫鬟们都上前和翠翘热络的打招呼,见我看向她们立即垂首噤声变得唯唯诺诺。我信步打量了一番屋子,看到一张檀木香桌上摆放着两件大而华美的妆奁,打开其中一件顿时有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琳琅满目的尽数是些小巧精致的眉笔妆粉之物,另一件妆奁里面装的都是些金钗银簪的首饰,均是制作上乘之物。
翠翘凑过来看道:“这些都是小姐出嫁前的心爱之物,我原以为小姐必然是要带着它们出嫁的。只是小姐婚后变得很是素净,换作往常一定是要佩戴一二的。”
我“恩”了一声,吩咐道:“临走时把这些都带走。”这些东西摆在这儿也只是蒙尘之物,倒不如我来作些实际的用途。
发现了这些我顿时有些兴奋,重新认真的将屋子打量了一遍,虽然没有再发现像妆奁一般价值的东西,却意外在床头发现一个被数层手帕细细包裹的物什,打开一看,却是一个绣着一株结满红果的植木的荷包,旁边用银线勾画了两句诗“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细细摸索似乎有圆形颗粒物包裹其中,贴近鼻息更有丝丝香气渗透出来,不禁心生欢喜。想这定是叶香雪心爱之物,那我确有必要替她保管,随手便将荷包系在腰间做点缀之用。看这屋子待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召唤翠翘去别处逛逛,转眼一看却不见屋子里有她人影,想来是去寻昔日姐妹叙旧了。我随便招来屋中一个丫鬟让她稍后知会翠翘一声我先去别处瞧瞧,那丫鬟虽恭敬称是却掩不住眼底惧色,待我稍走远后便模糊听她道:“……竟不怪罪……不像以前……转性了”,我只得暗暗呐叹,这可不止是转性了那么简单。
这丞相府虽说不上亭台水榭环绕曲折,但也是楼阁林立回廊九曲,只转了两三进院子我便有些找不着回返之路了,好在府中一路布景不错倒也不急着寻路。正走到一处庭院前,里面走出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仆,看到我立马躬身道:“小姐是来寻老爷的吧,眼下老爷正和姑爷在书房闲聊呢。”说完就要替我引路,我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叫唤他,只好跟着他进了院子,到得不远处一间屋子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谈话声时,我急忙喊停,心想着真进去了我可就是没事找事了。那老仆随即停下,看着我了然的笑笑:“小姐还和以前一样调皮着呢,那老奴就先退下了。”看着他走后我才猛然记起他是丞相府的老管家,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喊他余伯。我又原地站了会,确定余伯走远后便也准备离去。前脚刚抬便模糊听到叶相的声音:“不知昨日那灼罗郡主留将军何事?”
我将将抬起的脚随着这一句硬生生止步,说来我也不是个爱听人墙角儿的,奈何这灼罗多少与我有些性命相关。确定四周无人后,我蹑手蹑脚来到书房门前,俯着身子仔细倾听里面的谈话。
房内一人声音清朗,回道:“不过一顿宴席,想必是想替圣上犒劳我等边关将士。”不用分辨,我也知道这人是苏墨。
叶相轻哼一声:“不过一个得宠的郡主,明面上是为圣上分忧,可这背地里说不定另有图谋。”叶相话锋一转,又道:“将军曾当面拒绝与她成婚,更有传言说小女落水一事与她有关……唉,我只担心小女以后还会遭此横祸啊。”
“叶相不必过于担忧,圣上体恤我新婚不久嘱我留京休养,如今边境还算安稳,若无特大战事便无需我亲临,这件事我会暗中留意。”
叶相语气稍显安慰道:“有将军在我就放心了,小女任性刁蛮若将来有惹将军不快处,届时还请多多包涵。”
我听得苏幕轻声一笑,道:“叶相多虑了,小雪贤惠的很,知我昨日劳累很是体谅呢。”趴在窗外的我听得是莫名一抖。
叶相客套了几句,又转而问起我大婚那日边境是何情况,苏墨简略道出,说是因为丽兹国的王太子与九王子的势力恰巧在一边陲小镇上起了冲突,两方厮杀打斗起来不小心波及到昭国镇民,原是虚惊一场。接下来两人又接着谈论起了丽兹国的内斗,我听得有些无趣便打算离开,却迎面碰到一个换茶的丫鬟,将房内的两人惊动了出来。
叶相一脸佯怒,训斥我道:“在外偷听不成体统!”
苏墨看到我时并无意外之色,唇角含笑道:“啧,还以为是一只小花猫趴在窗口呢,原来小雪这么调皮。”
我佯装讶异道:“呀,你怎么知道?我方才就是想去逮那只花猫来着,偏生让这丫头给惊扰了。”那端茶的丫鬟自觉惹我受训早已瑟缩跪在地上,听我如是说连忙点头称是。
苏墨微不可见的挑了挑眉,叶相则将信将疑的皱眉道:“你娘自入秋以来旧疾频发,身子虚的紧,又整日念叨着你,好不容易家来一趟,不去好生慰顾你娘跑来这里作甚?”
我待要认错,瞥见苏墨一副气定神闲的看戏模样,心下微不平,偏就不想让他如意,脑子一转,反嗔怪道:“女儿就是为了娘亲的旧疾才来寻爹爹的,上次去明觉寺还愿,路上听闻那人称‘妙手圣医’的寒子誉大夫正巧在寺中落脚,本来我是想去面请寒大夫为娘亲诊治的,可又怕此举唐突,所以就想借着今次归宁请爹出面相请,如此才显有礼。”
我一番话下来,叶相的神色由佯怒转为面带喜色,道:“为了你娘这腿疾我曾遍请名医,但终究治标不治本,这寒大夫声名在外,若能请得他为你娘诊治一二,想必根治有望啊!”转而又难道:“只是听说这寒大夫不喜登名望之门,你娘腿疾缠身,不宜走动劳累,这可如何是好?”
明觉寺地处城郊十几里路之外的无陀山上,入寺的一段必经之山路颠簸不平,别说车行不便就是乘轿也是颇多险情,叶夫人如今连走路都要丫鬟扶着,想也经不起攀爬之累。
我正自腹诽这寒子誉名人怪癖多,一旁的苏墨却开口道:“我与这寒大夫曾有一面之交,不若我回去修上一份拜帖,先去寺中拜会一番,届时再请他往相府跑一趟如何?”
叶相轻讶道:“既然将军与寒大夫是旧识,那就有劳将军费心了。”
苏墨淡淡一笑不作他话,随后又陪同我将此好消息告知了叶夫人,结果自然让叶夫人欣喜异常。
归宁一日,拜别叶相夫妇后,苏墨上马邀我共乘一骑,我委婉拒绝,他微一哂,遽然于马上弯下腰身,长手一捞,我只觉衣衫轻动,下意识看去,系在腰间的荷包已然不见。
再抬眼时,苏墨修长的手指上圈着荷包的系环正凝眸打量着,翻看了一圈,对我倜然一笑:“山月不知你的夫君却知,你这相思豆我就收下了,为一解小雪大婚之夜相思之苦为夫是该给点补偿。”
我听他话语便澄清道:“那是结婚之前绣的。”
苏墨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小雪对我相思已久,如此更该补偿了。”
我气结,瞥到那荷包正在他手上,伸手就去够,却被他抓住手一把拉上马背。身后胸膛微震,苏墨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大婚之日,我不予知会便前往边境,小雪不生气吗?”
我挺着僵硬的脊背,心想你爱给不给,嘴上却乖巧道:“左将军已将实情告之,国之重任本就居于首位,个人得失不足说道。”
苏墨“咦”了一声,怪道:“难道你那日乔装留香阁不是出气之举吗?”不等我回答,他又道:“还因为灼罗郡主不肯与我同睡。”
我此时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我这些举动在他眼里全成了小女儿撒气之态。我也懒得解释,微微一哼表示默认,反正叶香雪在别人眼里本就是个刁蛮任性的相府千金,若是性子转变太过反而惹人生疑。
我略微扭动了一下酸胀的臀部,苏墨箍在我腰间的手微一使力就将我整个人贴近了他的胸膛。他缓缓贴近我耳边,轻声问道:“我提前一日回来连冷秋都不知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呵在我耳边的气息温暖如斯,本是耳鬓厮磨之语却隐隐带着一丝威慑之意,我蓦然心惊,蓦然觉得苏墨前面说那么多话似乎只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我先前的默认等于间接承认早知他在留香阁,如今再否认已是不能,只得装糊涂道:“这很难打听到吗?我曾向爹问过你的状况,他便帮我留心了。”这话半真半假,把打探的事有意无意推到了叶相身上,只希望苏墨提及此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你出去半月多,芮姬她们都很想念你,你不妨多去她们院里走走,不必顾念我。”
甫一说完,呵在我耳边的气息更近了几分,苏墨道:“小雪这是在试探?”
我先是一愣,转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抽了抽嘴角:“……你想多了。”其实我本意就是想让苏墨多亲近亲近芮姬等三人,在见到苏墨后,我就觉得芮姬多半不是因为苏墨品貌的问题才红杏出墙,或许就是受到冷落而惹得闺房寂寞了。
苏墨的胸腔微震,轻笑道:“我娶得可是丞相大人的刁蛮千金,凡事可不该多想点么?”
我心下一动,不如就此机会了解一下苏墨与叶香雪的熟稔程度,遂问道:“怎么,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很无理取闹的人吗?”
“你我虽见面不多,可是关于你的‘事迹’我还是略有耳闻,迄今为止敢向灼罗郡主挑衅的姑娘可就只有你一个”,苏墨顿了顿,又道:“敢当众立誓非我不嫁的,你也算是昭国第一人了。”
我顿时有种无力感,此女的气魄我委实学不来,遂叹道:“唉,当年也是年少冲动,如今想来更是少不更事,惭愧惭愧。”
苏墨一阵闷笑,震动的胸膛连带着我也抖了又抖。
得知苏墨与叶香雪以前的关系并不亲密,除了让我略微放心以外更让我对于苏墨的选择充满了好奇,于是我像很多姑娘一样娇羞的问道:“那你为什么娶我?”
身后一片静默,怀抱着我的双臂紧了紧,苏墨将头倚在我肩上,轻道:“因为我有同样非你不娶的理由。”
我的心微微一颤,闷了半响,才低低道:“如此……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确定苏墨听到没有,之后我们便一路无话。
回到将军府,丽妘二人正携了丫鬟候在门前,远远的瞧见我们立时迎了出来,待近前来看见我与苏墨共乘一骑,又顿住了,丽姬面上闪过一丝黯色,也仅一瞬,便又笑靥如春,袅婷婷上前行礼问安。
回到住院,我在翠翘的埋怨声中将带回来的胭脂水粉挑了些差人给芮姬等三人送去,不过片刻芮姬便差了丫鬟送来一盒养颜膏答谢,丽姬和妘姬也一并亲自过来致了谢。
撇开芮姬不说,我很明确的向丽妘二人表达了我身有不便让她们尽心服侍苏墨的意思,两人俱是意外非常,好在并未多问。我很清楚古代的女子在婚姻上的禁锢,大多数女子一生只有一次婚嫁,我能够接受但是不代表我会妥协。我有自己的执念,我做不到和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男人亲密,我需要时间了解自己嫁了怎样一个男人,也希望苏墨能了解自己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夜,我早早熄灯入睡。次日晨起,苏墨一身玄色常服立于院中,青松般俊挺,墨发竖冠,风姿隽逸,散发着淡淡暖意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形成一束束光柱,苏墨转过身子看向我,恰有一束映射进那深沉如水的双眸里,使得往日晦涩难懂的眸子难得有了一丝清亮,看着我似笑非笑道:“原来传言尽不可信,小雪分明贤惠大度的很。”
翠翘告诉我他昨夜留宿于丽姬的春晖苑,知道只凭丽妘二人并不是长久之计,脑中灵光一闪,便道:“我去明觉寺还愿的时候顺便求佛祖保佑你能够早日平安归来,如今愿望已得圆满,为了感谢佛祖,昨日起我便决定礼佛一月,为表诚心,除了茹素一月外,也当不便与将军有亲密之举。“
苏墨剑眉一挑,唇角微勾道:“顺便?”
我讪讪一笑:“我一激动这顺序就弄反了,其实还愿才是顺便的。”
苏墨嘴角的笑意加深,又问道:“当真一月不沾荤腥,不可与我同房?”
我脸不红心不跳,坚定道:“自是比珍珠还‘真’。”以后嘛,来日方长,我就不信背着苏墨吃顿肉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