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香港,已经进入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稍微一动弹,浑身就是汗淋淋的。
技工辛宝阳脑袋微偏,将手肘抬起,凑过去擦擦下颌的汗珠,眼珠子却一错不错的盯着身前的发动机,用力拧紧每一颗螺丝。
拍拍发动机罩,辛宝阳退开两步,示意站在车前的工人转动铁制曲棍,试着启动车辆。
“呜呜呜……”,随着工人用力的转动,老旧的发动机挣扎着发出嘶鸣,“轰……吐吐……轰轰……”,整个车子一阵抖动,木炭炉子也随之冒出一股股白烟,终于在酿足了力气之后,开始欢快地运作。
“噢噢噢噢……”闷热的车间里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年轻的工人兴高采烈地爬上车厢,大力拍着驾驶室的铁壳子,纷纷叫道,“开一圈、开一圈……”
车下一个会开车的后生仔,一把拉开车门,窜入驾驶室,轻踩油门,一股股煤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发动机室,RB造的尼桑180型卡车摇摇晃晃地驶向车间大门,一头钻入明晃晃的日光中。
看着闹腾的那些工人,辛宝阳开心地大笑,扔掉手中的扳手,脱下手上的纱布手套,解开衣服扣子,除掉眼镜小心地放进口袋,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放在旁边的水桶中浸了浸,就那么湿淋淋的摁在自己冒着一头油汗的脸上,这水桶放在阴凉通风处晾了很长时间,总算是能驱除一些暑热。
辛宝阳还嫌不过瘾,他干脆把毛巾吸满水,从头上淋下,哪怕搞湿了衣服也不在乎。
“小心着凉。”有人在后面敲了他一下脑壳,“多大的人了还搞湿衣服?让你阿妈看见,又要说你了!”
不用回头,辛宝阳就知道身后是民叔,运输维修场的中国主管,跟自己家还有点亲戚关系。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民叔,车子弄好了,文哥教的法子真管用,愣是把一辆没人要的破车,给整好了……”
辛宝阳突然住了口,因为他看见民叔的脸色很难看,原本就花白的头发似乎更白了,“民叔,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RB人又要咱们改装车子,这次是一百辆!”民叔丝毫没有拉倒生意的喜悦,反而一脸的丧气。
“什么?”辛宝阳失口叫出声来,“又是一百辆?军车?改木炭炉子?”
听见辛宝阳一连串的疑问,民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民叔,上次那五十辆的钱还没付清呢?RB人说是不赚钱,还要扣米粮!”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人忍不住凑上来说道,“这世上什么生意都能做,可这亏本的买卖谁要做?”
“那这次可要和RB人说好了,场子里亏不亏钱,我们不管,我们干了活,就得吃饭拿薪水!”另一个工人愤愤地道。
“谁敢去说?谁说谁就是反对皇军,就是破坏大东亚圣战!”有人赶紧反对,开玩笑,拿不到工钱,吃不饱饭,总算还能活着,要是跟RB人对着干,说不定明天就被拖出去毙了。
“唉……”,众人一阵叹息,刚刚拼装出一辆卡车的喜悦,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我去找文哥。”辛宝阳咬了咬嘴唇,戴上眼镜,下了决心。
“不用出去找阿文,下午他会来场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民叔搔了搔花白短发,叮嘱道,“不要在RB人面前乱说话,不然会给自己惹麻烦!”
………………
………………
辛宝阳惦记着找文哥的时候,曹怀文刚刚走入和圣堂堂口。
他的随身的挎包里,是一叠厚厚的卷宗,里面除了查实的情报,还有一份薄薄的报告。这份报告是一份炸弹,目的是炸掉和圣堂最后一名红棍,引发和圣堂内讧,彻底消耗周圣龙最后的那点战斗力。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离美国人扔那两颗大炸弹的时间,剩不了多久,是应该加快解决和圣堂这个生死大仇,对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做个彻底了断。这也是曹怀文对七仔和阿远等兄弟的承诺。
天气太热,周圣龙的摇椅没有摆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而是移到了甬道口,利用强劲的过堂风,带走浑身的暑热。不仅如此,他的脚下还摆着一盆冰凉的井水,一双粗大的赤脚踩在里面,摇椅一上一下地微微晃动,眯着眼睛,惬意地听着留声机。
曹怀文走进周圣龙的后院,就听见唱片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胡不归?胡不归?伤心人似杜鹃啼,人间惨问今何世?泪枯成血,唤句好娇妻!妻罢妻!我唤尽千声都不见你来安慰,又怕飘零红粉恨长埋。……”
来这个时代一年多,只需要听见开头那一段“倒板”,曹怀文就知道这是粤剧大家薛觉先的《胡不归》。
晓得周圣龙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曹怀文自己找个地方安静地坐着,似听非听地忍受这种古老唱腔的慢节奏曲调。
直到一段长长的唱曲结束,周圣龙才睁开眼,端起凉茶喝了一口,“阿文,来啦!”
“龙爷,我来了!”曹怀文简单地应答。
在摇椅上瞥过一眼,看见曹怀文一脸的严肃,周圣龙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知道肯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无奈地叹口气,“什么事?说吧!”
“龙爷,您上次让我盯紧的人,现在有结果了。”明知道对方不会看,曹怀文还是将一沓厚厚的卷宗递过去,“您是不是现在看一下?”
“阿耀?”周圣龙下意识地一惊,硕大的鼻子猛抽两下,随即定下心神,仰躺着摆摆手道,“我不看了,你讲吧!”
曹怀文一本正经地打开卷宗,开始一件件地读给周圣龙听。
“这么说,去年给和图合通风报信的二五仔就是他喽?”周圣龙出人意料的没有勃然变色,而是一脸平静地追问。
“龙爷,这事情没有证据,当时锄奸队没有成立,他也只是虎哥身边的四九仔……”曹怀文谨慎的回答。
“是啊,在阿虎身边,什么事情会不知道?阿虎对手下的弟兄,从来就没个遮拦的。”周圣龙捻着下颌的花白胡须,幽幽地道。
曹怀文摸摸下巴,没有搭腔,这种事情也不好搭腔。
抽抽鼻子,周圣龙问道,“知不知道,这个二五仔跟和图合谈的是什么?”
“龙爷,我们在和图合那边埋的桩子还太浅,这种事情还查不到!”曹怀文依旧谨慎,却在话里埋钩子,“不过,看他们这些日子来往的这么密,我猜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哦?为什么这么想?”由于和圣堂现在极度虚弱,周圣龙已经不愿大动干戈,所以希望得到确实可信的证据。
“很简单,阿耀在堂口里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如果不是有大动作,何必冒着暴露的风险,跟和图合不断的往来?”曹怀文一针见血。
周圣龙知道曹怀文说的有理,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细分地盘的“推恩令”,固然让堂口内部不再有五虎将那样的诸侯,可也极大地削弱了和圣堂的实力,完全是靠着RB人的做生存保障。现在的和圣堂,已经没有什么当打的战将,连个可以跟姜志耀抗衡的人选都难以找到。上次鱼丸东带队缉拿李志新便是个明证,几十号打仔发动突袭,居然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连鱼丸东自己也身负重伤,至今还未下床,将来就是好了,也是废人一个。
“阿文,你的锄奸队现在能不能用?”周圣龙突然发问,目光扫向一旁的曹怀文。
“锄奸队是龙爷的,如果龙爷需要,锄奸队随时为龙爷出战!”曹怀文慷慨激昂,接下来就是话锋一转,“不过,龙爷,您也清楚,锄奸队主要是搞情报,行动组现在只有六七个人,看看家、护护院还行,但要是……”
“唔……”,周圣龙知道曹怀文说的是实情,当初自己还觉得这样挺好,可以防止堂口内又出现一个实力派,现在看来,是个失策。
场面一时沉寂,只有过堂风呼呼劲吹的声音掠过,吹得曹怀文手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那你说怎么办?”周圣龙一阵心烦意乱,难道还要我老头子亲自上阵?
“龙爷,您的意思是?”曹怀文还得确定一下这老狗到底想问什么。
“是现在就动手,还是再缓缓?如果现在动手,谁来做?”周圣龙也知道自己问得不清不楚,耐下性子补充道。
“龙爷,我不懂江湖,不知道这种事情该这么办,但是我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曹怀文觑了一眼周圣龙,见自己的话已经引起对方的兴趣,就继续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如果这么一味的等着,万一被这个二五仔借兵成功,引来外敌,一举杀进咱们堂口,那就麻烦了!”
“咱们和圣堂的根本就在龙爷,如果龙爷出了什么意外,那这和圣堂上上下下,还真没一个能站出来跟他对抗的。”
“所以,我觉得不能给阿耀这个机会。”
“至于怎么做,龙爷,我倒是觉得这个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