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圣龙的问话很诛心,连一向八风不动的曹怀文,心里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曹怀文这个时候不敢有丝毫松懈,放下手中的小火钳,转身正对周圣龙,“龙爷,您这话问得吓人!”
他用一句闲话先定下心神,然后在心里迅速地盘算思考,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组织好措辞,“怎么说呢?龙爷,这也说不上什么看得上,还是看不上!您也知道我原来是干啥的,其实按照我的本心,更愿意去做那份工,不为别的,就是喜欢。”
曹怀文一脸的恳切,“龙爷,要是您觉得我还能帮您做点事,您就尽管吩咐,可要是不让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情,那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重新躺回摇椅,再次眯上眼睛,周圣龙又开始一上一下的晃动。半响,他才自嘲的道,“看来龙爷我能给你的,也就是一点钱喽!”
曹怀文讪讪一笑,心想,对这种老狗,搞得像圣人那样什么都不要,反倒是容易起疑心,别说对方不信,自己也不信啦!
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这样想着,随口就说道,“龙爷,其实您不用想太多,如果您真想赏点什么,那我还真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唔……,”周圣龙睁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明年,我准备搞个机器厂,先从修机器开始,到时候你手头要是方便,就投点钱,我算您股份,准保您赚得足足的。”曹怀文说得信誓旦旦,那模样倒像是吸引投资、招募股份的企业主。
周圣龙大满意,撑着摇椅的扶手坐起身,“这个好、这个好,我们也可以做正行嘛!你看现在堂口那几艘船,一年也为咱们和圣堂带来不少钱!”
那几艘船是周圣龙这几年巧。取豪夺的产物,虽然手段不光明,到却是算得上是正行。
曹怀文连忙就着这个话题恭维几句,听得周圣龙眉开眼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生意眼光,所以,这老狗又略带好奇地开始询问起像这种机器厂的投资数额、所需场地、利润高低等问题。
聊了好一阵子,这才带着点疲倦,示意曹怀文今天就到这里。
看着曹怀文离去的背影,周圣龙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曹怀文头脑醒目,手段够狠,看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行事也果决,是个难得的人才。可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就是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了自己的手。经过黄志杰、涂志刚、胡志存的一系列背叛之后,周圣龙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像曹怀文这样年轻力壮又能干的后生仔,自然会让他心悸。
可是,当曹怀文真的表现出对和圣堂不感兴趣的时候,周圣龙又很失望,毕竟他的衰老已经不可避免,虽然死握权柄不放,但心里也想着能找个得力的接班人,让和圣堂这个蕴藏着自己一辈子心血的帮派,能够在香港仔江山永固。
“再看看、再看看!”周圣龙端着一盅冻顶乌龙放在鼻端下嗅着,心里喃喃自语,“如果真的是块好玉,到时候就把和圣堂给他,龙爷我就不信,面对着万贯家财、几千弟兄,有谁会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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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怀文还真的对和圣堂不动心,像他这种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会愿意屈身当一个黑帮派老大?
出来混始终要还的,还真的以为前呼后拥几十个小弟就很威风么?难道让温悠子将来跟她的闺蜜说,“我老公是和圣堂的坐馆?”
不过他走的时候,倒是兴高采烈,脚步如飞。不时地摸摸手中的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一根金条和一叠子RB军票,说是三太太给的赏,肯定是周圣龙授意之后的笼络之举。
他不是没见过钱,只是这笔意外之财,还真的解了曹怀文的燃眉之急。阿勇和七仔那队人马的开销实在太大,即便他偷偷的做假账挪用锄奸队的公款,也感觉到十分吃力。
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带兵武将,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给压得死死的,无他,后勤军资控制在人家手里而已。除非想要造反当军阀,否则永远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回到锄奸队,还没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阿桂就一头冒出来,“文哥……”
他一边叫着,一边迈着大步奔到曹怀文身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回响,“文哥,阿远请你赶紧回去,家里来人了。”
听到阿桂的话,曹怀文放下手中的钥匙,问道,“哦……有没有说是谁?”
阿桂眯着小眼,靠近曹怀文,低声道:“是宝莲禅寺里来的一个和尚师傅,个子不高,人挺壮实。阿远还说,怕是出了什么事,这和尚师傅,两个眼睛通红通红的……”
曹怀文一听,脑海中立刻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了凡。他撩起对襟衫,把钥匙串在皮带上挂好,快步就向外走去。
从锄奸队到黄竹坑的曹家,有着不短的距离,饶是曹怀文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到家也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这期间,阿远又派了一次人过来催,看来是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曹怀文还没跨进院门,就看见禾坪上池塘边,昏黄的暮色中,呆呆的立着一个壮实的身影,手上持着一根僧棍,十分醒目。
曹怀文只瞥了一眼,就确定这人是了凡。
他一边调匀气息,一边放缓步子向了凡走去,一直走到了凡背后,才出声道,“了凡师兄,你怎么来了……”
话没说完,曹怀文便被转过身的了凡吓了一跳,连声道,“师兄,师兄,怎么成了这样?出了什么事?”
才几个月不见,不到三十岁的了凡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身子还是壮实,但露出来的发茬、未刮干净的胡茬全都成了白色,面容死白,看着曹怀文的双眼血红血红,满是血丝,甚是吓人,难怪阿远要连着派人催曹怀文回家。
了凡看了曹怀文半天,才开口说话,“阿文,你来了?”
声音像是在铁勺在锅底刮过一样,嘶哑艰涩。
曹怀文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了凡的手,拖着就往正屋走。
了凡也不挣扎,跟着曹怀文踏上台阶,迈入正屋,绕过天井,直到曹家待客的堂屋坐下。在整个过程中,了凡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挣开曹怀文的手,只是像个木头人一样,跟随曹怀文的动作。
曹怀文看见了凡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脸色发白,额头都是豆大的汗粒,明显是中暑的征兆,他赶紧吩咐道,“阿远,你去找一件衣服给我师兄换上;另外,你去找一下我阿妈,帮忙煮点凉茶,也送到这里来。”
了凡任凭曹怀文安排,一直不闻不问,等到阿远出去,曹怀文也起身想给自己倒杯茶的时候,了凡却一把抓住了曹怀文的手,开口叫道,“阿文……”
曹怀文见了凡似乎有话要说,又重新坐下,“了凡师兄,你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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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墟”在汉语中有很多种意思,但最普遍的解释是“有人住过而现已荒废的地方”,比如说废墟、殷墟。
但在香港话里,“墟”就是集市。能够叫做“墟”的地方,一定是物资丰富、商贾云集、锦绣繁华。
双浦墟就是新界东的一个热闹所在。自康熙年间建墟,至今以后一百六七十年,历来是周围十里八乡物资集散之地,乡民们要买什么、卖什么,都会挑着担子、驾着舢板,来到这里销售、采购。
之所以如此热闹红红,就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双浦墟面朝大海、背靠双浦河,有着大浦海港和小浦河港两个港口,是区内的水上交通枢纽,客货轮船来往多个地点,甚至远至潮州及汕头。
有了水路还不算,陆地上它位于九龙城和深圳墟之间,早年间就有一条公路通过,等到九广铁路通车后,这里又多了一个火车站,一跃成为陆地交通要道。
如此水陆便利、四通八达,双浦墟自然成为众多商家首选的优良经商地。
双浦墟的昌盛,既是地利的天赐,也有时光的沉淀,更重要的离不开人的努力。在双浦墟发展的过程中,有七大家族出力甚多,可以说没有他们的齐心协力和不断开拓,双浦墟断没有今日中心集镇的地位。所以这七个家族又被尊称为“双浦七大家”。
七大家的历史源远流长,最早的是从宋朝起,便由大陆迁至香港,最晚的也在康熙年间搬迁而至,没有一家低于二百年的,可谓是香港开发的活化石。
何家便是其中的一族,也是如今最显赫的一族。
原本在何家在七大家中并不算出挑,奈何当今的何家家主何宝才,是个手段厉害、无耻无底线的人物,背后人称“何大头”。这倒不是因为他脑袋大,而是他什么事情都要掺一脚,而且要吃大头。如若不然,就会记恨在心,明里暗里使出各种阴毒手段,折腾得对方永无宁日、死去活来。
在战前的港英政府时期,何宝才便和理民府的英国人勾结紧密,把持文书,包揽诉讼。长子何富阳加入警队,硬是用钱买出一个华探长,掌管便衣侦缉的大权;次子何贵阳明里操持家业,暗中操控黑帮派组织“双义”,有帮众数百,蓝灯笼上千。就这样,靠着黑白两道通吃,短短十余年间,何家成为七大家中的首富,雄霸双浦墟。
和英国人的勾结,让何家尝到了甜头。等到RB人占领香港,太平洋上捷报频传,家主何宝才就认为改朝换代已成定局,立刻全身心的贴了上去,力图借此机会奠定自己新界第一族的地位。
在奉上大笔金钱之后,何宝才顺理成章地成为区政所的区长,长子何富阳继续做他的华探长,次子则摇身一变,成为香港警备队的军官,驻守九广铁路双浦站。到这个时候,非但是其它双浦家族,就是著名的新界五大族,也得朝他家低头服软,忍气吞声地接受何家的盘剥。
在宝莲禅寺一心求佛的了凡,就是被这个汉奸家族给逼得脱掉僧袍,重入俗世,星夜投奔曹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