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队遭到重大损失之后,曹怀文一直在处心积虑地准备各种说辞,以便应付周圣龙的诘难。
不过,这些说辞全都没有用上!
因为周圣龙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一向龙精虎猛的周圣龙,自从辛志虎死后,身体就迅速垮掉,免疫力明显不如从前。腊月二十五的时候,周圣龙外出参加一次酒宴,一不小心多喝了两杯,晚上便受了风,引发感冒,然后久拖不愈,小病就成了大病。
好在后院主事的三太太,还知道曹怀文这些日子颇受周圣龙的器重,在曹怀文恳求之后,就带着他去了周圣龙的病房。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周圣龙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正在昏睡。此时的周圣龙,就像一个寻常的邻家老头,脸色蜡黄,消瘦,人前一直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胡子,也杂乱的纠结着,邋遢的厉害。
大概是这段时间累坏了,三太太脸色憔悴的很。她带着点抱怨,跟曹怀文絮絮叨叨的说着前一阵子为周圣龙求医问药的经历。曹怀文边听边琢磨,总算弄清楚个大概,知道周圣龙已经去了RB医院看过,家里还请了中医开了一堆调理的药,应该不会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絮叨了半天,三太太总算收住了嘴,带着点感慨说道,“家里啊,还是缺不了男人,这一遇上事情,有男人和没男人,真是不一样。”
听她这么一说,曹怀文才发现整个堂口异常冷清,除了后院的几个佣人和贴身护卫,前面两进基本上没有人影,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帮众,这时候一个人都没见到。
不对啊,哪怕是过年,这堂口也不至于冷清如此,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曹怀文不动声色地向三太太打听几句,可三太太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抱怨几个红棍现在都怠慢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在这里露过面。
从堂口离开,曹怀文径直来到锄奸队的秘密据点,找到正在忙碌的阿桂。
“文哥,你来的正好,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就要出大事了。”一见面,阿桂就把曹怀文拉进情报汇总组的专用房间,压着嗓子说道。
“这阵子你累坏了吧?”曹怀文远行之前,特意留下了阿桂在这里盯着,有这个自家人守在这情报汇聚的要害之地,局面就不至于失控。看来这阵子阿桂也的确是吃了点苦头,一双小眯缝眼充满血丝、脸色苍白,原本就不壮实的瘦长身子,现在更是细得像根竹竿,似乎风一吹就倒。
“我没事,文哥,”阿桂看上去有点焦躁,“老头子这阵子病了,就有人趁着这机会作乱,每天都有消息报上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说着,他递过一摞纸。曹怀文接过来慢慢地翻阅,果然,周圣龙这一病,底下人什么心思都出来了,有人揣测周圣龙活不过这个冬天,有人盘算着自己能不能趁势登上坐馆这个位置……
更可怕的是,堂口内有人在私底下散布一个消息,说周圣龙现在已经对几个红棍起了疑心,正在用各种方法一个个铲除。消息还有鼻子有眼的指出,辛志虎是被下毒致死,黄志杰已经被悄悄沉海,而薄扶林一战,更是周圣龙跟RB人勾结,为的是趁机除掉新扎职的双花红棍涂志刚。
这个消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消息半真半假,九分真一分假,让听到的人不由得不信,几个实力派人人自危。
“东哥怎么说?”曹怀文放下情报,揉着眉心问道。
“他还不知道,过年前他就回沙头角了。”曹怀文这才想起,鱼丸东的老家在沙头角,这个时候确实还没有回来。
“知不知道这消息,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曹怀文不再关心鱼丸东,转而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对不起,文哥,眼线们都还没查出来,不过勇哥和阿远早上来了之后,就带着人出去打听了。”阿桂有点惭愧地回答。
“嗯,你做的很好,这些报告写得很清楚。”曹怀文安慰道,这不是情报分析组的工作,要阿桂什么都能查清楚,实在是要求太高了。
“文哥,我们现在怎么做?”曹怀文的回归,让焦躁上火的阿桂松了一口气,像是自己又有了主心骨。
“先收集情报,其他什么都不做。”曹怀文摸着下巴,悠然地说,“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先看看他们会出哪些牌!”
下午的时候,曹怀文又去了一趟和圣堂,这次他买了一只鸡,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雏凤三变”,喂着醒过来的周圣龙喝了点鸡汤。
周圣龙身处病中,舌苔厚、味蕾差,没尝出什么滋味,不过对曹怀文的这番马屁显然挺满意。倒是三太太喜欢吃的不得了,一只鸡给她一人吃了大半,这倒让曹怀文心里啧啧称奇,还真看不出来,这瘦瘦的女子居然胃口这么大。
初四这一天,曹怀文照例是上午在秘密基地处理锄奸队事务,下午去给周圣龙做个菜,虽然周家有自己的厨子,但毫无疑问,曹怀文亲自动手做菜,更能让周圣龙感到开心,心情好,胃口就好,周圣龙居然喝了两碗粥,这可是这十来天头一次吃这么多,让三太太一个劲的夸赞曹怀文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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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华人有新年上香的传统,不管是佛寺、道观还是妈祖庙,新年期间都是香火兴隆,香烟缭绕。尽管现在处于战争时期,民生艰难,但众多信众还是坚持在新年期间去上一炷香,献上微薄的供奉,祈求来年家人的平安。
在香港,儒释道并行不悖,各有大量的信众。其中最受信众拜服的,信道的首选是九龙城的黄大仙祠,信妈祖的首选是铜锣湾的天后庙,信佛的自然是大屿山的宝莲禅寺。
曹怀文幼时多病,信佛的曹父曹母就托人将他送到宝莲禅寺修行,一年后才回家,自那以后百病不生。从此曹父曹母更加虔诚,每年新年期间都要去敬上一炷香,以求心安。
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七日,农历乙酉年正月初五。
这天,是曹家人去宝莲禅寺上香的日子。
宝莲禅寺位于大屿山的昂坪平原,说是平原,其实就是凤凰山间的一块稍大点儿的平地,四边也只有宝莲禅寺这一块有点人烟,如果没有这座寺庙的话,甚至可以用荒凉两个字来形容这个地方。
这时候的宝莲禅寺,已经是香港最著名的十方丛林,但还没有后世的巍峨建筑,更没有世界第一的青铜大佛,加上如今香港人口大量流失,所以人气也大不如前。
人没了,可地方还在。沿着林丛小径一路走来,四面冈峦起伏,浓荫覆盖,山清水秀。远远地,就能看到佛寺的朱门绿瓦,听到佛钟的悠然传音,可谓是景色宜人、古意盎然。
但曹父曹母不高兴。
由于和圣堂内部的变故,几个兄弟都被安排了任务,各自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能抽出时间陪着曹父曹母去上香的,只有曹怀文一个人,这让两位家长很不高兴,去大屿山的一路上,都板着脸,对自己的长子不理不睬。
曹怀文没有办法,只能跑前跑后,用加倍的勤快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一直到上完香,才有人帮着曹怀文摆脱窘境。
解围的人,法号叫了凡,是寺里的武僧,同时负责寺院的司钟班。他身材不高却精悍强壮、武技出众,性格也和善的很。当年曹父曹母想要送长子入院修行,牵线的人就是了凡的亲戚,而曹怀文在此修行的时候,他也一直都很照顾这个小师弟。
由于常年敲钟习武,了凡的衣服鞋袜都坏得很快,因此曹父曹母每年过来上香,都会送上一双自己做的僧鞋和几双僧袜,聊表心意。
接过鞋袜,了凡和老人寒暄几句,就转向曹怀文,笑着打量一下,“比以前壮实了,我教你的功夫,你现在还练不练?”
曹怀文嘻嘻一笑,“师兄,练是练,不过练不出名堂。”
了凡却不以为然,“佛家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磨练意志,是修行的手段,不一定要强求什么。”
想了一想,他又补充道,“阿文你不是习武的料,但练武确实对你的身子有好处,万万不可断了。”
见了凡说得郑重其事,曹怀文也认真起来,“师兄,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坚持每天练习。”
又聊了一阵,曹家人才告别了凡和尚回家。大屿山在港岛的西边,有几十里海路,来回一次很不容易,虽然这次天还没亮就出门,曹怀文又借了和圣堂名下的一艘船,要方便很多,但回到香港仔仍然是下午两三点钟。
曹怀文就在码头和父母分手,先赶到锄奸队了解了一些情况,拿了一些东西,然后才施施然向周家大宅走去。
走到大宅附近,看见护卫泰哥殷勤地引着几个人出门,当中一人头戴礼帽、身着西装,一副公司职员打扮,正是元港区宪兵队的岩井之刚。
曹怀文避到一边,等这个RB人在护卫的簇拥下,骑着自行车走后,这才开口叫道,“泰哥……”
正在往里走的泰哥,闻声转头,看见是曹怀文,就拱拱手,“阿文,新年好!”
曹怀文假装惶恐,道,“泰哥,这怎么敢当,该我向你见礼才是!”
泰哥亲热地一搂曹怀文的肩膀,“别跟我见外,要说起来,我还得先谢谢你!”
泰哥这么友善的原因,曹怀文心知肚明。无他,周圣龙在年前正式给几个护卫划分了地盘,而且都是辛志虎、黄志杰、涂志刚留下来的好地方。这些场子的孝敬,再加上周圣龙每年照例要分发的新年利是,双份收获,让泰哥等人好好的过了一个肥年。除了对周圣龙的忠诚度暴涨之外,对提出这个建议的曹怀文也很是满意。
泰哥把曹怀文引到后院书房,周圣龙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看见曹怀文进来,也不起身,抬抬手,指了一下身边的凳子,“阿文,过来跟我说说话。”
“龙爷,今天的气色很好啊,”曹怀文拖过凳子,坐在周圣龙身边,顺手替他掖一下毯子,“我今天去宝莲禅寺替您上了一炷香,求佛祖让您的身体赶紧好起来,没想到回来就看见龙爷您已经下床了。”
周圣龙早年在海上跑过,信的是妈祖。不过他和大多数华人一样,对佛祖神仙满天神佛全都不敢怠慢,而且越是坏事做得多的人,越是虔诚,此时立刻说道,“阿文,快,先扶我起来,我要谢谢佛祖保佑。”
等周圣龙面朝西方合十作礼之后,曹怀文扶着他重新躺下,“龙爷,您可得好好的养好身子,和圣堂可离不开您,这不,连RB人都来看您了。”
“唔……,”听见曹怀文的马屁,周圣龙却没什么反应。半响,他才沉声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曹怀文却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脸上一阵犹豫,讷讷地道,“还行,龙爷您先别管外面的杂事,养好身子要紧,身子骨好了,才好带着大家过日子不是?”
看见曹怀文“吭哧吭哧”的顾左右而言他,周圣龙心里一沉,硕大的鼻子抽动两下,冷声道,“阿文,你有什么瞒着我的?”
虽然他现在还躺在摇椅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是虎倒架子在,一双三角眼寒光闪闪,紧盯着曹怀文。
曹怀文诚惶诚恐,“龙爷,我怎么会有事情瞒着您,我怎么敢瞒着您?只是您现在身子不好,我想让您养一段时间再说……”
周圣龙不耐烦,“好了,别磨磨唧唧的,快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