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和舞乐都是魏氏精心挑选的,据说是桓朝北梁郡一顶一的高手班子。
北梁自前朝以来便以戏曲闻名全国,百花齐放,高手云集。因与北方胡地相邻,北梁世世代代沾了些胡人血统,女子多浓眉蓝眼,耸鼻长睫,颇有姿色。因此一直是宫廷教坊司募招的主要地域。更有执绔子弟故意往北梁去寻欢作乐,与戏子呷好,也不是什么密闻了。
闵怀礼不动声色,却暗自对魏氏的安排有些不满。
好则好已,却有失庄重。
戏曲不咸不淡,闵孝全点了一出五子登科,三阿哥点了出麻姑献寿,众人便推辞着往大厅用晚膳去了。
北苑大厅古色古香,韵味十足。大厅正中铺就着大红色百寿镶边的红毯,闵孝全坐在左侧上首,往下首便是大爷闵寄礼,大夫人富察氏,二爷闵怀礼和魏氏。后面则是几个由大丫鬟伺候着的嫡子,再往后才是妾室与庶子的宴几。
对面上首是皇子三阿哥,其次是六部之首尚书令沈密,定北大将兼枢密院枢密使肃天行,刑部尚书谢道勤及一干朝臣。后坐便是一些女眷夫人和后辈们。
舞姬们鱼贯而入。衣袂飘飞,丝竹管弦之声悠然。闵孝全举起酒樽,众人皆贺,觥筹交错间,一派祥和。
“闵某多谢诸位给某几分薄面,如有怠慢之处,还望诸位海涵,先干为敬!”闵孝全音如洪钟,话虽是对众人说的,目光却只投向了对面上首几位。
沈府老太爷沈励三年前已经卸任,如今沈密已经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当家人。沈密只年长闵寄礼七八岁,却管辖六部,是闵寄礼与闵怀礼的直属长官。
众人皆举杯,上首穿清水蓝明黄色龙纹镶边贵气十足的少年却好似并未听到一样,眼神飘忽落在毯中央领首一位媚眼如丝的舞姬身上。身旁一位手执拂尘的小太监有些着急,用手肘轻轻推了下,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三阿哥…”
三阿哥猛然回神,却也不在意,笑了笑,白净的脸显得人畜无害。淡然与众人执酒一饮而尽,好似刚刚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只是众人的错觉一般。
小太监似乎见惯了主子如此处之泰然的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些得意的神色。
坐在后坐的肃远知撇了撇嘴,往右边侧了侧,坏笑着压低声音道:“沈兄,你以为…这舞姬长得如何?”
沈默淡然抬眼扫了一圈红毯上翩翩然身段妖娆的领舞女子,不发一言。黄衣女子敏感地察觉到目光汇聚,侧眼望向这边,看见两人瞬时有些紧张地偏过了头。
肃远知露出了个浅笑,内心了然。女子望向他们的眼神他见得多的,无非就是紧张,羞赧,倾慕,急切。这样的眼神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没有任何再看一眼的欲望。见沈默懒得开口,也就没再多言。
“如今蒙沅大乱已定,天下太平,我等也可以安枕无忧了!”鬓角已然生出些华发的谢道元目光如炬,朗声道。
“肃将军运筹帷幄,功不可没。我等敬你一杯!”闵孝全应声而言。
肃天行目光一凝,瞬间又掩盖了下去,微微一笑,应道:“肃某只是尽臣子本分,何况驻军虽退,残敌却未能一一歼灭,肃某感念皇恩不究怪罪,实在不敢居功。今日既是闵公大寿,就不提国事,只谈南山之寿!诸位以为如何?”
“肃将军自谦了,不过难得今日有美酒佳肴,借闵公大寿,偷得浮生半日之欢也是美事一桩。沈某先干为敬!”沈密举起酒盅,众人皆应承着。
蒙沅之乱从前朝开始便屡屡发生,胡人盘踞北面,依雁麓山而生,山行险恶,地势易守难攻。山地贫瘠,胡人世代以狩猎为生,民风彪悍。长期觊觎山脚蒙沅肥沃的平地,经常挑衅,得逞了便烧杀抢掠,一旦斥兵北上讨伐,便钻到山里,依据地势之便,以寡敌众。
征讨了百余年,始终难以根灭。
有肃家在,胡人虽不敢过于放肆,却也一直是皇上心里一根难以拔出的刺。
三阿哥看着肃天行谦恭的脸,脸色晦暗不明,良久,握起面前的酒杯,赌气般仰头饮尽。
闵柔抬着头,眼神费力地穿过面前的重重背影,却只听得见模糊的人声。闵柔有些焦躁,心里一着急,手上难免没了分寸,一个不小心长袖一扫,一个暗青色的装着蜜色花酱的碟子就从宴几上滑落,声音闷闷地掉在了暗色的地毯上。
北斗连忙低了腰收拾。
前面坐着的一位少年扭头看了一眼,白面团一样的脸皱成一团,低声道:“毛手毛脚!”
是大房富察氏的嫡次子闵重兴。
闵柔略有些窘迫地垂着头。
晚宴既然接近尾声。丝竹之声陡然高扬,是春莺啭前奏。远远便见从门口进来一十四五岁年纪的面带白纱女子。闵柔看不真切,但远看身姿形态和衣着,并不是闵静。细想一下,大概是魏氏当日所说,大房的庶女闵淑娴了。
闵柔突然没来由地左眼直跳,心里焦躁不已。
接下来,应该就是静姐姐了…
果然,一曲作罢,就看到闵静身着南珠华服,同样面罩白纱,长裙逶迤地从厅门直入。绿腰舞曲应声响起。
“这是二爷三姨太之女闵静,实在献丑了!”魏氏浅笑着介绍道。
韩氏坐在后面,目光期期。
南珠华贵,少女姿态婉约,柔弱无骨,煞是娇媚,与那些舞姬相比虽然舞姿略微逊色一些,却盛在端庄华美,少了些风尘气息。让人忍不住对白纱下的面容产生浓厚兴趣。
肃远知又故技重施,盯着佳人目不转睛,无奈闵静目不斜视专心作舞,丝毫没有分神。肃行知不禁有些泄气。
闵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居然紧张到发抖。
脖子伸的再长,也看不到闵静。
为什么…会这么精神紧绷……
良久,舞曲终于接近尾声。
闵柔浅浅松了口气。终于要结束了,或许只是自己多心……
一口气还没有喘完,前面却陡然传来一片哗然之声,如同惊雷,整个屋子“嗡”一声炸开了。
人声如沸腾的水,炽热滚烫,又急躁闹腾,烧的闵柔满脸通红,也顾不了许多,颤抖着手就去抓前面闵重兴的衣袖,声音打着颤:“堂哥,这、这是怎么了?”
闵重兴略有些嫌恶地拂开闵柔,恶狠狠道:“简直是闹了大笑话!衣服掉了得只剩个肚兜!你们这些庶女,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丢脸!这下闵家的脸都被你们败光了!”
闵柔浑身发抖。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安,果然还是出事了!
闵家的脸面固然重要,可这样的状况,静姐姐又该如何自处?闵柔不禁想起那个连偷偷跑出府都心惊胆战的娇小姐,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居然……
在场有达官显贵,有长辈后生,闵家大宴宾客是何等场面,静姐姐为此准备了月余之久,可很明显现在状况已经失控。
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闵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了宴几上垫着的杭绸桌布上。咬了咬牙,扬手一扯,碗碟应声而落。
闵柔抓着垫布,起身飞奔至大厅中心最亮的那处。
“二小姐!”春凝伸手想拦,却只扫到了闵柔半片衣袖,急的直跺脚。
闵重兴哼了一声,抱着双臂冷言冷语:“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