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孟夏时节,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闵府处处洋溢着大宴前的喜气,丫鬟婆子们脚步都变得愈加匆忙。
阮香居院内的广玉兰长得郁郁葱葱,白色的花朵开的如火如荼,整个院内都有隐约的香气浮动。下人们都已经换上了焦葛襦裙和膝裤,走的急了额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一派盛夏降至的景象。
闵柔坐在窗沿下,望着屋外满眼的翠色发呆。
满脑子浆糊。
父亲肃天行的愁容满面,漫天烧红的火海,母亲绝望的哭泣。周恒元傲慢地在肃府大堂踱步,连驰骋疆场破敌百万从不低头的父亲都要对其俯首作揖…肃念儿躲在屏风后面,看着这位少年得志的太子,心里小鹿乱撞……所有的画面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闵柔完全理不出头绪。三天后就是闵孝全的寿宴,她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后背被一只手轻柔地拍了一下,闵柔猛的一惊,回过头就看到了闵静略带些疑惑的脸。
“想什么这样出神,叫了你好几声都没有听见。连我进屋也未发觉。”闵静拢了拢月白色栀子花团纹的杭绸襦裙,轻巧的在闵柔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浅笑着问闵柔。
“静姐姐来啦,吓我一跳。”闵柔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我…我只是走神罢了。”
闵静见闵柔心事重重,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整日欢快,心里更加疑惑。是因为参加不了宴席的表演难过,还是因为挨了这通打还没有缓过劲?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闵静知道她并非小心肠的人,应该也不至于为这些事情伤情绪,于是劝道:“既然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别整日闷在屋里憋坏了,最近天气这样好,我早上还见到青川带着灵儿在荷花池附近放纸鸢呢!你也该出去走走才是。”
是她闷着想多了吗?一个人呆着理不出头绪,的确越想越纷乱。
闵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才抬起头对闵静笑了笑:“静姐姐,你从小在府里长大,怕是很少出闵府吧?老在屋里确实烦闷。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出去?去哪里?”
“去城内。”闵柔望着闵静回道。
闵静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柔儿,我们两个女孩子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尚且待字闺中,怎么可以这样出去抛头露面?况且这么多看家护院,我们肯定也是出不去的。你若是想走走,我陪你在府里转转就是了。”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若是实在无聊,我带你去大伯的院里找堂姐他们玩也好。”
闵柔却掩嘴笑了出来。自己前世已经算是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了,可是平日里功课不好受了罚,或者实在烦闷了,哥哥肃行知也会找机会带自己偷跑出去散心,变着法子哄她高兴的,没想到静姐姐竟比自己还要胆小,不敢出去。
也或许是因为没有这样贴心的哥哥的吧。
闵柔心里一沉。眼睛又一阵酸涩。
看着闵静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笃定。
直接过去牵了闵静的手,道:“走,我们去找春凝和北斗。”
以她的经验,如何不走正门也能出闵府,别人或许不知道,春凝这样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仆是绝对知道的。
一种说不明的情绪在心里如同藤蔓一样缠绕滋长着。闵柔不知道,哥哥曾经带自己走过的路,如今是否还是一样的风景。
从西南角院后墙的小门溜出来的时候,日头微斜,刚刚约莫未时(下午两点)。四个人穿着小厮的青布长衫,乌黑的青丝拢成简单的发髻,用一根横簪随意簪了一下。闵静紧张得攥得闵柔的手生疼,已经出了院子走了老远,还不敢松开。
北斗和春凝兴奋不已,撒了欢地跑。老远就听到有隐约的喧闹。春凝在前面带着穿过几条青石砖的巷子,左拐右绕,人声越来越明显。巷子的尽头忽然白光乍现豁然开朗,几个人已经赫然站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中间。
街头人声鼎沸,茶馆银楼,布庄当铺鳞次栉比,叫卖着胭脂水粉步摇耳环,亦或是糖人泥偶的商贩一声高过一声,一片繁荣喧闹。
闵静站在街中的热烈的阳光下,只觉得一阵眩晕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闵柔握着闵静的手又紧了紧,安抚道:“姐姐别怕,我们转转就回去。换了这身装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说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闵静冷静了下来。深吸了口气,点点头。
“大小姐二小姐,快看这泥人,跟真的一样呢!”春凝终究也还只是个尚在总角的孩子,已经站在一个商贩的摊前兴奋地左看右摸了。
“二小姐才不会喜欢这些,我看这镶七彩钻的赤色步摇倒是和二小姐挺配的。”北斗笑嘻嘻地拿起一只步摇和春凝争辩道。两人你来我往,看完这个摊又看下一个,脚下生风了一样。前两日还说屁股还有些淤青未退的北斗,这会儿倒像是痊愈了。
闵柔和闵静牵着手,浅笑着缓缓地跟在她们后面,间或看着两旁热闹的景象,反倒像是陪着她们俩的丫头了。
慢慢地闵静也就放松了些。
几个人转了一会儿,眼看已经到了三叉街口,再往左走就是桓朝都城康平最繁华的三清街。闵柔看了看远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三清苑牌匾,犹豫了一下,说道:“姐姐,春凝北斗,我想去三清苑看看,你们先在这里转转,我一会儿便回来找你们。”
三清苑是家百年字号的茶楼,以前哥哥经常这里和同窗们对诗辨习,偶尔还会带自己在隔间听。晚上回去,兄妹二人还会对白天所闻所见再争辩对驳一番。
闵柔想去看看,那隔间的屏风,是否还是自己最喜欢的百鸟图,茶馆今年的新茶,又是否炒到了最好的火候。哥哥最喜欢的竹叶青,茶馆是否还为哥哥常备着。
“不行,既然出来,我们四人还是不能分开。柔儿你若想去,我们就一起去吧。”闵静直摇头,坚决不同意让闵柔单独走。
北斗和春凝见状,也一阵附和。
闵柔叹了口气,也不反驳,直直左转,往三清苑走。脚步却带着难以隐藏的慌乱。
闵静见闵柔如此失神,忙叫了春凝和北斗再追紧一些,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匹血红色毛色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足不溅尘,从三清苑“嘚嘚”地远远疾驰而来。
马上两位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街道上的行人都远远地让到了两旁。
闵柔见状,也偏了一偏,让到了一边。马儿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看清楚一些。前面的少年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绸交领褙子,目光如炬,剑眉薄唇,肤色不染纤尘,面上却冰冷不带一丝笑意。如同画中走出的翩跹美男子——就是冷漠了些。
闵柔有一瞬间的晃神。他长得真好看。
居然比哥哥和周恒元还要出色些。这样眉眼如画的男子,还真是第一次见。
跟在后面的闵静,春凝和北斗更是有些惊住了。
马儿如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后面跟着的另外一匹也紧随其后,闵柔不禁也抬眼看了看,不知这两个驾马疾驰的男子是否一样出色。
这一偏头,闵柔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少年面如冠玉,一脸飒爽英气,身材也比前面那位略微魁梧了一些,隐约有些着急地喊着:“沈兄,等等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哥哥!!!
闵柔想被人一拳重重锤在心口,一下子窒息了。她想张口,想大叫,张着嘴却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个字的喊不出来。
由不得她有任何反应,脚好似自己生了知觉一般,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就追了上去。
她要追到那匹马。那是她的亲哥哥,是最疼她的哥哥。
她要告诉哥哥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要告诉哥哥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这种种的如履薄冰。她想他和母亲,她要让哥哥带她回家。
马儿越走越远,闵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脚下脚步凌乱,跑得更快了。
闵静和春凝北斗见闵柔像突然中了邪一样,急的在后面大喊着追她,闵柔却好像完全听不到一样。
马儿越走越远,闵柔只顾着用尽全力地跑。
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等追到了,哥哥一定会带她回家的。一切都会变好的。不过只是她做了一场梦。只要追到哥哥就好了。
胸腔好像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空气,渐渐喘息已经带着血腥。
闵柔望着越来越远的马儿,眼泪崩溃绝提。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腿好像灌了铅一般,终于一发软,眼前一黑,栽倒了下来……
哥哥……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