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转圜回来,直直停在闵柔面前。斜阳西照,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落下的阴影将闵柔整个人罩了进去。
闵柔抬起头,只觉得阳光刺眼煞人,恍惚间有些失神,背着光完全看不清少年面容,心里却笃定地觉得是哥哥。
闵柔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喊哥哥。
来人面如寒霜,冷哼了一声:“我妹妹早就死了。”
骨节分明的手轻扬马鞭,声音清脆地落在骏马后臀,阴蕴中的看不清表情的少年高提缰绳,转马绝尘而去。
闵柔喘不过气,只觉得窒息,想大喊却声音嘶哑,怎么都无法叫住哥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闵柔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着斜阳追赶那在落日余晖中跑的少年,却怎么都赶不上…
就像那日大火冲天,自己纵然急的百爪挠心也依然于事无补一样。焦虑,从头到尾蔓延到身上每一处细微的感官,然后是彻底地绝望,如同一尾脱了水的鱼。
闵柔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对着少年依然看不到的背影,用尽了力气大喊——
“哥哥!”
闵柔猛然从床上弹跳起来。
素色的真丝幔帐被闵柔突然坐起扬起的风微微带了起来,又缓缓垂落下去。
身上轻柔的薄被滑落到腰身。黄花梨的书案和一人高的书架端放在窗前的墙边,精美的红漆雕镂空牡丹边纹的梳妆台上规整地摆着几个黑底镶大理石的匣子,胭脂香膏等小物也归置的整整齐齐。床尾的印香炉照例燃着闵柔素日最喜欢的安神香。
窗户半掩,已经隐约可见暮色。
闵柔深叹了口气,抚了抚心口。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什么时候回来闵府的?还记得明明是在追哥哥的马儿的。
在耳室候着的春凝正伏在矮塌的软枕上打了个盹,听到屋内有声响,醒过神来,赶忙进来瞧看。
却见闵柔大汗淋漓,中衣已经湿了大半,几缕发丝贴在额前,神情恍惚地坐着。
“二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春凝见状快要哭了出来。“可把我和静小姐吓坏了!”
闵柔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说话都没有力气。
春凝连忙伺候着先饮了几口茶,闵柔才觉得嗓子不似刚刚火烧火燎的疼。
北斗进屋见闵柔已经醒了,赶忙吩咐外面的粗使丫头预备热水给闵柔沐浴,又叫小厨房送来了一直温着的鲜百合栗子羹,配了几碟糕点。
闵柔沐浴更洗完,又囫囵吃了一些东西,才恢复了些力气。
暮色四合。
闵柔斜倚在床沿边靠着软枕,望着窗外,陡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顿了顿,才略有些哑着声音问道:“我们什么时辰回来的?这是怎么了…静姐姐呢?”
春凝看了看一旁垂眸敛气沉默不语的北斗,实在说不出自家姑娘好似中了邪的话,犹豫了一下,道:“二小姐许是被马蹄惊到……受了惊吓昏了过去,我们和静小姐合力将您扶了回来的。刚巧二夫人请了宜城内最好的梨园班子说要来府里唱几场贺寿,今日叫了二姨娘和三姨娘前去听听帮着定下来唱那几出,还好并未在院里,没有发觉…静小姐守了您半晌,直到天色快黑了才回去的。”
闵柔放心了些。刚刚沐浴后的身体散发出好闻的幽香,真丝的**如水般覆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又滑又软,还略带些凉意,很是舒服。
于是心神开始渐渐安定了下来。
春凝却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闵柔,嘴唇微翕,欲言又止。
白瓷一样的雪肌,黑水晶一样的双眸如一汪雨后清泓满溢,却叫人望不进心底。素日里虽然偶尔也调皮些,但也不过是女儿家的小心思,说不得多不得体,俨然也是一副受过严谨教化的世家女,今天却仿佛中了邪的样子,跑的发丝凌乱,鞋履都掉了也不自知,最后还晕厥了过去,实在是吓人。
这事二爷和二姨娘不知道还好,可若是知道了,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春凝一想到今日是自己带了二小姐出门才出了这样事,不由得一阵后怕。
原以为二小姐只是贪玩,出去一下也无妨,可没想到二小姐会失了魂一样。没出什么事情还好,可要是真有什么事情,当责的下人轻则打罚,重则杖毙,也不是什么旧闻轶事了。春凝四五岁时就被买进府里,这样的例子也没有少听过。
再者,若是这样被认识的人别有用心地瞧见了去,更是丢了闵家的脸面。世家大族可以不要金银钱财,却绝不会放下脸面。堂堂宜城闵家二小姐,居然追着两位俊俏郎君的马匹跑的昏厥了过去,这要是传出去……
春凝不敢想。
于是思前想后,还是略带惶恐道:“小姐…府外毕竟鱼龙混杂,不比府内事事周全,往后咱们还是别出去了,您身子矜贵,也免得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您…”
闵柔如何听不出来春凝的担心。心里长叹了口气。
微微合了眼,没有答春凝的话。心里别有一番计较。
自己早已经不是肃念儿,就算是追到又如何呢?哥哥定然不会认识自己的。或许会把自己当成失心疯吧?
肃府现在那个肃念儿,过的可还好?
罢了。都已经是明日黄花。
既然已经是闵柔,担着这样的身份,就不能毫无顾忌了,能回府已是万幸,又怎么能再给把自己当成心头肉的元氏添乱。
桓朝世家大族向来清贵,别说是富豪商贾,就算是已有显赫功名傍身的命官,非有些门楣底蕴的也是入不了世家的眼的。百年养成的贵族,除了走出去受人敬仰,更时时保留着自己的清高。桓朝年逾百年的世家又只有闵肃沈三姓,三家后生更是覆盖了朝廷过半的要职。基于此,个中利益盘根错节,或拉拢,或抗衡,也唯有三世家彼此能入了对方的脸,颇有些惺惺相惜。
高处不胜寒。而极高处的风景,也只有同在一个层次的人才能所见略同。
既然如此,又岂有和前世父兄再不见面的道理。若是都像今日这样,让闵家脸面往何处搁。如何对得起拼命保自己的元氏和接自己回府的父亲,还有对自己赞誉有加的祖父。
情感上虽非亲生,但终究血浓于水,更何况父亲母亲对自己照拂有加。
闵柔似下定决心一般,目光坚定地睁开眼,道:“春凝北斗,今日或许真是被马蹄惊了,失了魂魄,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了。明日我请示了母亲,你们一同陪我去念恩堂上柱香吧!再求个护身符带着。娘亲说过,念恩堂求得的护身符向来是很灵验的。”
春凝和北斗闻言,都面露喜色,姑娘总算是恢复了神智了!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地应承:“好…好…二小姐想去,二姨娘一定会同意的!”
春凝又将印香炉内添了些安神香,说道:“小姐早些休息吧,后日便是老爷的寿辰了,您虽说不用出去迎客,但来的各家女眷还是要见的,养足精神才是。”
闵柔颔了颔首。
春凝心里微微放心了些。拉着北斗到耳室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