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植的第一个恋人并非阿琳。那年,阿植头一次带女友回乡。刚好下过雨,村路泥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走到村门口。而横在村前沟渠的石板桥,隐约可见石板的裂缝。早些年,大雨后的沟渠水流湍急。三个调皮戏水的小孩子滑倒在石板桥,接着全部栽进水里。幸亏人们赶来,才避免了祸事。此时,阿植搀扶埋怨不休的女友,小心翼翼走向石板桥。不料,石板桥不迟不早发出一声脆响。女友魂飞魄散,差点跌落沟渠。阿植的婚事泡黄了。
两个年头了,阿植不敢提回乡之事。泥浆路与石板桥,使他的心脏忐忑不安。半年前,村长来到城里寻找阿植,说计划把村路铺成泥沙路、石板桥改为水泥桥,预计耗资三万元。阿植收入不高,节俭才有些积蓄。他与妻子商量,捐出三千元。女儿一岁多了,经常闹着返乡。阿植起初敷衍,后来说了实话。纯朴的女儿,把回乡当作了一个梦想。
假期,女儿又吵嚷着还乡。阿植硬着头皮与女儿乘搭公共汽车,到了小圩下车。然后,继续步行两里山路。这些日子又是雨季。阿植打着雨伞,背起女儿踏进村路。很快,他无奈地看见,面前的村路依然如故,泥浆深深,盖没小腿。阿植摇摇晃晃,走近村门口。现在,断开的石板丢在沟渠里,两块木板横在上面。阿植踩上木板,“吱”的一声,他心慌得打了一个寒噤。背后的女儿,在后面拉扯他的双耳,俨然把他作了马骑。
村长接过阿植的女儿。阿植心里泛起酸楚,举手指指村口。村长苦笑:“对不起,我……”半年过去了,村人一听集资修桥补路,大多数人说担心掌管钱财的人会吃了一大截。村长又说,大家可以推举一个信得过的人。可众人又有了理由,说自古以来,所谓清正廉洁的官吏,除了极个别人外,都是见钱眼开之辈。村长一下子呛声不得。村子筹措的款项,至今仍然只有阿植的三千块钱。
阿植沉默良久,在村长手上抱回女儿。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搓搓被女儿扯痛的耳朵,对村长说:“请你把三千块钱还给我吧!待我女儿长大了,再让他们这一代修桥补路……”取回钱之后,他背负女儿跃过沟渠,踩着泥浆路走远了。从此,村人再也不见阿植回乡。
雨水淅沥
阿锏离开山村时仍是个孩子,转眼之间长大成了青年人。父母亲早以为阿锏不在人世了。此时,父母亲惊喜交织。阿锏见到了父母亲,说的头一句话是:“爸爸妈妈,替我买一大群羊在山坡上放吧!”
村子门前不远,有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头。阿锏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羊在山坡上放。他羡慕有机会读书的孩子。阿锏有一个理想,读完小学读中学又读大学,争取成为村里的大秀才。想着想着,阿锏站起来眺望远方。羊孤零零吃草。望累了,阿锏懒洋洋地倚着一棵树打瞌睡。不知不觉,阿锏沉入了梦乡。梦里面,他进了大学学堂,琅琅书声回响耳边。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扑打阿锏的脸颊。阿锏惊醒了,羊已不见了踪影。阿锏满山找寻,满山呼唤,依然没有回应。唯有天空白云朵朵,倒像一群群羊。赶来的父母亲长叹一声:“孩子,你要继续读书吗?……可是钱呢?家里那头羊都带走了!”
阿锏看见父母亲的满眶泪水。他哭泣:“爸爸妈妈,将来我要赶一大群羊在山坡上放!”
次日一大早,阿锏的父母亲找不着他了。阿锏步行了多天,走进城里。流浪儿的阿锏不偷不抢,饿了捡拾人家丢弃的饭菜吃。有天,阿锏睡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下。附近有家两层半的屋子,屋里有个可爱的女孩子。女孩子捧来一盒饼干,放在阿锏身边。阿锏感激地笑笑。女孩子的父母亲催促阿锏快快吃了饼干。那一刻,阿锏依稀看到了自己父母亲的泪影。阿锏并不知道,女孩子的父亲是民营企业家。他们家虽则有钱,但向来节俭,仍居住在马路边的祖屋。过了几天,傍晚。女孩子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兴高采烈拉着妈妈的手放学归来。不料,泊在马路边的一辆小车,突然窜出两个歹徒。他们推倒女孩子的母亲,拖起女孩子逃跑。显然,歹徒生出鬼主意,企图将女孩子掳走作为人质,然后向她的父母亲勒索。说时迟,那时快,阿锏箭一般奔了过去。拖紧女孩子的歹徒面前一黑,阿锏手里的玻璃瓶在他脑袋砸开了花。另一个歹徒见势不妙,匕首凶狠地刺入阿锏的胸脯。两天一夜后,阿锏才醒了过来。守在阿锏病床前的女孩子说:“哥哥,我爸爸妈妈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民营企业家将阿锏收作义子后,询问阿锏有什么愿望?阿锏脱口而出:“我要读书!我……只想读书!”女孩子的父母亲潸然泪下:“好孩子,你喜欢读书,你就好好读书!”时间一晃,十多年了,长得帅气聪明的阿锏,成了义父义母得力的助手。这天,阿锏郑重其事地对义父母说:“我想返回乡下一段日子,当年我答应了父母亲,我要赶一大群羊在山坡上放!”
阿锏陪伴父母亲走向山坡。那年,阿锏倚着一棵树熟睡了,刚巧邻村有人赶羊经过。阿锏家的羊走入对方的羊堆。那人一时贪心,顺便赶走了阿锏家唯一的一头羊。后来,阿锏因丢失羊而离家出走,也传至那人的耳朵。那人愧疚,赶紧把羊送了回来。父母亲苦寻阿锏多年未果,许多时候,他们发愣地仰望天空的白云。白云飞远了,父母亲的心脏也被牵远了。
山坡上,阿锏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又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扑打着阿锏的脸颊。可阿锏不作理会,他举目看着满山奔跑的一大群羊,对父母亲说:“爸爸妈妈,你们以后多买几大群羊回来,养大了羊可以卖出去赚钱。”他眺望着远方,深情地说,“我想……现在孩子们读书免费了,但他们需要其他生活费用呵!我们千方百计要支持山村的孩子们,让他们好好地读书,不要成天想着在山坡上放羊!”
沼泽
县长在农村长大,一步一步走进城里。现在,他被组织安排到山区挑起担子。一上任,他真心诚意地想着替百姓干点实事。次日一大早,他叫上司机,准备对远远近近的乡村进行一次调研。不料,天刚巧下过雨,坎坷的乡路满是泥泞。这乡路,倒不如说沼泽更加合适些。县长的小车抛锚了。
一个放羊孩子走来。他满身泥浆,但甩动的鞭子分外响亮。孩子叫嚷道:“领导,要不要叫人帮忙?”
县长惊愕。孩子为何知晓我是领导呢?孩子有八九岁,已足够上小学的年龄。他履任区区两天,既不上电视又没登报纸,今天初临乡间,依然被百姓认出来了吗?他挠了挠头皮。
县长笑眯眯弯下腰,对紧绷着脸的孩子说:“我的小车没坏,是路走不了。噢,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
孩子仰起脑袋,疑惑地打量了县长几眼。他扬起鞭子指着小车说:“村里大人说,一个人坐一辆车,肯定是领导!”县长心脏“咚”地一跳。他吁出一口粗气,抬头瞧瞧上空飘浮的乌云,说:“孩子,今天星期二吧,你为什么不上学?”
孩子也顺着县长的目光,凝视天空的云彩。他沉默稍许,说:“我喜欢放羊!”
县长眉头一锁,说:“你爸爸妈妈不让你上学?”
孩子不假思索,替爸爸妈妈辩护,说:“我自己喜欢放羊!”
县长看着孩子,有些心疼,说:“为什么?”
孩子的眼内泛起渴望,说:“养大了羊,卖了羊,我就有了钱!”
县长感慨,脱口而出:“有了钱,孩子你就打算上学了吗?”
孩子毫不迟疑地说:“不!”
县长奇怪了,说:“为什么?”
孩子似懂非懂地说:“有了钱,我能够买更多的羊,我可以当养羊专业户。”
县长摇了摇头,说:“你不读书,学不到知识,你当不了养羊专业户呵!”
孩子低头不语,片刻话题一转,反问一句,说:“领导你干什么的?”
县长接过孩子手里的鞭子,在半空甩了几响:“以前,我在乡间曾经也是放羊的孩子!”然后,他回过头,认真地说:“你读好书,将来才会有出息。”
孩子冷不防又抛出一句稚气十足的问话:“领导,你有钱吗?”
县长惊诧孩子的问话,说:“我说不上有钱。孩子,我不是贪官污吏,我想……我做官也要做一个清官!”他博学多才,但在放羊孩子的面前,一下子有些呆滞。
孩子笑了。这时候,县长才看见孩子灿烂的笑容:“孩子,你听说过吗,开封府有个包青天?……”
孩子的目光亮了一亮,说:“我知道!唉,领导,你没有钱,倒不如跟我做养羊专业户吧。我们一块将羊养大了,有了钱,就可以把这条路修好了。”
县长的眼睛,情不自禁紧盯着脚下的乡路。他语塞了,说:“这路吗……不,这是沼泽呵!”他看着远方,说:“孩子,你放心,这沼泽……这路……相信很快会修好的。现在,你还是要读书,把书读好!”
孩子的目光有些迷茫:“村里大人说,我家大表姐是山村子第一个大学生,她找到了乡政府的活儿,后来……什么乡长的女儿,刚高中毕业就抢走了我大表姐的活。我大表姐说了,过些天或许跟我放羊来了!”
瞬间,县长呛着了。他无奈地目送着放羊孩子远去的背影。放羊孩子哼唱的民歌,徐徐地飘来。
县长重重捋了一把脸。这会儿,有帮村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乡路走来。他们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其中一村人同样看着放羊孩子的背影。忽然,他侧过头对县长说道:“同志,你知道吗,这孩子的爷爷,原来是参加长征的一位老红军哩,可惜他两年前去世了!”
县长牧牛
县长阿铸独自驾驶小车,要到小城六十里外的牧牛场走一趟。
早些天,阿铸看到一条电视新闻,才知道牧牛场主人是他小学的同学阿保。阿保干了二十多年建筑商,手头积累了一笔钱。两年前,他选择乡间一处长满绿草的山坡,投入资金办起牧牛场。
小时候的阿铸,家境贫困。阿铸骑上牛背,哼着民谣,沿着小路往山坡走。那会儿,阿铸的目光流连于远远近近的乡野。他的堂叔父在城里工作,堂叔父与阿铸的父亲是好朋友。阿铸每次跟随父亲进城,堂叔父少不了买回一块肥肉。阿铸吃得满嘴留香。当年,阿铸最大的心愿是读书。他很争气,成了山村第一个大学生。后来,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县长的位置。此时,阿保的牧牛场,触发了阿铸心底深处蕴藏的岁月。
阿铸走在牧牛场,微笑着对阿保说:“老同学,我到这儿来,计划替你放一天牛!”
阿保摇了摇头,叹息:“虽说是老同学,但你来牧牛场看我,我已深感荣幸。你替我放一天牛?……你别开玩笑了!这事一旦传扬开去,人们还不是骂死我?”
阿铸长笑两声:“阿保,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牧牛场已经闹出了名堂,上面经常有人来,吃了你牧牛场不少新鲜牛肉吧`?”
阿保急急忙忙说:“没什么没什么,谁也没有能耐吃掉我一头牛的,只管来,没关系!”
阿铸苦笑,说:“你说得也对,一个人的确没有能耐吃掉一头牛,但上面一来电话,你阿保还不是乖乖地立即宰牛?长此以往,你的牧牛场办得下去吗?”
阿保瞅瞅牧牛场说:“县长,他们只不过吃牛肚牛腩,牛肉我们可以挑到城里卖出去。”
阿铸同样瞧着牧牛场说:“老同学,你别瞒我了,上面来的人吃饱喝足,最后还不是挑选最好的牛肉带走?哎,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先牵一头牛给我,我要到山坡上放牧。”他眺望不远处的一块山坡,动情地说,“多年了,我始终忘不了牧牛的日子。现在要我骑上牛背哼民谣不可能了,我今日单单想放一天牛。在城里忙忙碌碌,就想寻找一份乐趣的活儿干干,消除疲劳。你瞧,我选择牧牛有意思吧?”
阿保推辞不脱,只好叮嘱牧牛场员工牵来一头膘肥体壮的牛。阿铸刚接过缰绳,那头牛突然四蹄贴地,死也不肯走。牧牛场员工用鞭子揍了一通,牛依然不动。
阿保叹了口气,说:“这头牛……唉,换一头吧!”员工再次牵来一头牛。奇怪的是,这牛同样四蹄贴地,任凭员工使劲鞭打,牛仅仅走了两三步,依旧不肯迈蹄。
阿保眉头一锁,又一次要员工牵来一头牛。可是,只要牛缰绳到了阿铸手上,牛拼命不走。阿保加入了鞭打的行列,牛给揍个鲜血淋漓,凄惨叫唤,仍然不肯迈蹄。如此再三,阿保也泄了气,说:“县长,难道说……这些牛都怕了您?”
阿铸无可奈何,扔下了缰绳,说:“阿保,看来你牧牛场的牛都有灵性,它们害怕上面来的人,恐惧拉了出去又被宰,牛还敢让我拉出去吗?”他惆怅地说了一声,“我真心实意要来放一天牛的,恐怕放不成了!”
洗发屋
阿贞大学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筹了一笔资金,开了一家洗发屋。不到半年,她的洗发屋闹出了名堂。虽然价钱比其他店子高,但店子天天顾客盈门。
一天下午,农民工阿征拿着一个旧式皮包,走近阿贞的洗发屋。他头发邋遢,好像很多天没睡过觉了,满面疲惫。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两个女孩子守在门前迎宾,她们一见阿征,异口同声说道:“这里没有垃圾收,你到别处去吧!”阿征脸色赤红,打量了两个女孩子几眼:“我……我进去洗头理发,不可以吗?”女孩子阿妙说,“我们的价钱很高呵。”阿征有些不满:“你们、你们也瞧不起我?”
坐在收款台的阿贞走了过来,批评了那两个女孩子。她歉意地说:“先生,来的都是客,欢迎光临!”阿征高兴地点了下头,对阿贞说:“你是这店子老板……难怪你们的店子这么好生意了。谢谢你!”
阿贞热情地说:“该说感谢话的人应该是我。先生,请进!”她心里明白,像阿征这样进城务工的人生活艰苦,但他们也需要容光焕发。“阿贞叫来了一个手艺相当好的女孩子阿玫,要她替阿征洗个干净。
阿征舒舒服服地坐在洗发椅上。阿玫刚想在他的头发抹上洗发水,一阵熏人的臭味差点使她呕吐出来,她好不容易忍住了,心里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阿玫懒洋洋替阿征洗搓头发。片刻,在洗发屋的人听到了阿征粗粗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