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楼。
妈妈正在庭院中踱步等我。
晚霞的余辉散落在她的周身。
她于这余辉中回头看我,见我,微微一笑,人影瘦削、苍老。
晚霞的余辉将她的容颜照的慈眉和善,和蔼可亲。
多年来我一直常伴在她身边,我却依然不知丰盈的她何时清减如此。
我记得小时被竹席子屋顶上来回乱窜的老鼠给惊着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补着衣服。
我出声:“妈,别忙了,明天再做吧。”
她拉着针线的手拂了拂额间的碎发,看了眼边上正在熟睡的姐姐和弟弟,扫了我一眼,眼角有笑,难得的轻语:“睡你的,明天还上学呢。”
那时的她是那么年青,笑容璀灿。令我觉得她真如她自己所说是铁人,不知疲乏。
这些年当我偶然发现她早已满头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悄然在我的身边暗暗逝去。
我长大了。
她老了。
有一天会她会悄然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一想,我连血都会冷到凝固。
我很怕上苍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很怕我曾经许诺她的都只是我的一腔热血。
我静静望着她。
一直到她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缓缓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定。
“妈!”我叫她。
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道:“跟我去个地方。”抬步便走。
我无言跟上。
她在南岸地的枯井旁停下,若有所思,目光仿若望向南山。
但我知道她并非望着南山,她是望着和南山一个方向的外婆家。
沿着这个方向在往南走上如今这一程的路程,便会到外婆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有一年她数落父亲的过错时说,如果不是舍不得姐姐、弟弟和我,她早就跳南岸地的井。
我心下惶然。
妈妈却忽然一笑:“我曾经真的很想从这里跳下去。”
我心中一震,惊愕抬头。
我喊:“妈——”
但是她没理我,她的神色迷茫无主,仿如沉浸在回忆里。
“但是我没有。”她说,声音黯然。
我知道多年来她一直饱受煎熬,她很需要倾诉。虽然她的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有一些她已说了很多遍,但我仍静静认真听着。
她说:“我不是直面死亡时胆怯。我是想到我的大女儿才六岁,二女儿才两岁多一点,小儿子才刚过百天不久。她(他)们还那么小,要是我不在了,她(他)们怎么办?她(他)们那个懦弱懒散的爸爸连他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会照顾好她(他)们?我怎么能抛下她(他)们?我把我她(他)们带到这世上我便有责任照顾好她(他)们。我要活着,为了我的孩子们。不管老天还要再给我多少磨难。”
妈妈说到那忽然停下不说,目光直直地望着南山一会。她不再说话,重新审视眼前的枯井。天色渐黑,我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
“月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声音异样平静。
她说:“我已听允铮说了乔木的境况,乔木确实很不错。但是——”
我微微心惊。
我低下头。
但是妈妈不肯让我回避,她强制的抬起了我的脸,逼我与她对视,看进我的双眼,又一次从那里看到我的心底。
“咱们配不上人家。”她静静说道。
一阵颤栗掠过我全身内外,我连五脏六腑都不禁一时颤栗。
“虽然如今是媳妇半边天,可是那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在乔木那样的豪门大户——”妈妈停了停,“就像你曾经说的嫁到穷人家当祖宗,嫁到富人家是当——”
“妈——”我喊她。
我不想听到孙子两个字。
我说:“我不会离开乔木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妈妈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我从未想过她也会做这样温存的事。
我听见她的声音无比温和:“妈不是要你离开乔木。你面上看起来和你爸爸一样温驯,但骨子里桀骜不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所以一直放在你身上的心思很少。可是这些天我明白我错了,你的坚强都是你自己装出来的。你的心比谁都易碎。我不管你和乔木如何,但你需记得不许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心潮翻覆,她一直都不懂我,我不明白她何以此时将我看得这么透彻。我爱乔木,我已得到了他。若再失去他,我断不能……
我无法答话。
妈妈轻轻叹息一声,放下了我的手。
“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妈都不会不管你,只要我还活着。”她顿了顿,“别再叫我失望了。”
夜风吹来,原该沁人心脾我却只觉寒意刺骨。因为妈妈那个“再”字。
妈妈回去了。
我独自站了会,才离开。
路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禾苗笔直笔直的、绿油油的,根根都过人头。
我喜欢那细长肥肥的叶子,因为它就像电视里河里甩尾的鱼一样神气漂亮,充满生意。
西南角亮着火苗,应是懒散不怕事的人家图方便纵火烧麦茬。
收割机割的麦子的地,麦茬太高,不好下地干活,也不便浇灌。
眼前的这样的情景,很多年前我也见过。
那时是被妈妈骂,感到委屈偷跑出来的。
回忆是个幌子,明明很是忧伤的事,打它那一过便成暖暖的温馨。
我在这暖暖的温馨中继续往回走。
乔木站在楼顶远远看见我,便跑下来。
“还说一会?”他指了指天色,虽说着怨怪的话,脸上却没有半分嗔色,声音也非常温和。
我看着他的黑发,清亮的眼眸,白衣,白裤,白靴。
我觉得眼前这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欲语先迟。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说:“乔木,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你会怎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