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佘府晚宴正是为离家五年的嫡长子佘荼所设,除去四年前小公子佘敏淮降生之时,佘府花园已许多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甚至更甚之前。
老夫人庄氏此刻坐在桌前,满脸慈爱的拉着身旁年轻人的手,很是欢喜,不停的同他说话,衬得一桌的山珍海味尽皆失了颜色。
下首桌上有一名唤风荷的侍妾,眼珠一转,妖娆身姿,轻托酒盏往上首桌而来。
“荼公子,我记得您离家那一年,下妾风荷才刚入府两月,身份低微,未能目睹您的一丝风采。时隔五年,您终于回来了,下妾见着老夫人如此欢喜,心里也跟着高兴。只愿咱们佘府能满堂和睦,家道兴旺,还请荼公子赏个脸。”风荷说罢,举起手中酒盏,低眉浅笑。
佘荼闻言看她,园内众人也皆是静静的看着这边。
只见佘荼轻抬下颌,他身旁的书童立马会意,替他斟上了一杯酒。
“唤风荷?本公子记住了,难得父亲身边还有你这样不错的侍妾。”只不过没什么脑子而已,“我佘府有我,又怎会不家道兴旺?只不过这满堂和睦嘛,也不是我先说了算。”
佘荼虚晃酒盏,算是回应了风荷的敬酒,一番话下来,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风荷眸子璀璨,老夫人一脸无奈,而那小瞿氏身旁的嬷嬷更是脸色阴沉,看自家小姐,却是神情淡然,并无一丝波动,只袖中攥的发青的手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荼儿,这五年在外面可受了许多苦?看你脸都瘦了大半,祖母心疼啊。”庄氏捏捏佘荼的脸,被捏的变形的脸,虽然看着有那么一点滑稽,却丝毫也不损这荼公子的俊美。
“祖母,孙儿已长大了,若仍像儿时那般懵懂天真,只怕祖母早就见不着孙儿了。以前只觉着外面有许多险处,不如家中温暖安全,现如今却明白,什么叫世道人心。”佘荼温和的笑着,哪有刚才那摄人的气魄,“如今孙儿在外游历五年,收获颇多,那吃的苦又算得什么,祖母该是为孙儿高兴的。”
“对对对,我的荼儿长大了呀,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祖母高兴,高兴的紧,以后啊,你就给祖母呆在家里边,再也不许走那么远了。这五年来,书信也没有几封,你父亲那没良心的也不替祖母打听打听你的消息,可把祖母担心坏了。”庄氏佯装生气,轻打着心爱的孙儿的手臂,触及到那衣袍下蕴满力量的臂膀,鼻头一酸,真真是无奈又心疼。
“孙儿今后哪里都不去了,就呆在家中侍奉祖母,祖母放心,咱们用膳吧,菜冷了对您身体不好。”花园里又重新热闹起来,佘荼不提,庄氏更不会提,大家仿佛忘了,如今佘府当家的人似乎是空气一般。而此时佘仑正站在书房暗室内,昏暗的光线依稀能看得出墙上挂着的一副画作。
画上,是一名身穿红衣坐在百亩荷塘中一叶采莲船之上的女子,她腹部微隆,单手覆上,眉眼温柔光华四溢。而在她腿上,躺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童,女童双手攀住女子的肚子,熟睡着一脸惬意。
女子的另一只手,摘了一顶莲叶,替女童遮住微醺的日光,眼梢带着宠溺。
“阿萝,若你当初无恙,若你瞿氏一族未能衰落,你仍愿坚持让小五入府吗?儿时的小五纯粹无邪,入府之后,她却慢慢的变了,你会后悔吗?”佘仑抬手抚过画中女子的眉眼,垂眸叹息。
晚宴上,佘荼自顾的与老夫人说话,将主桌上的另两人无视的干净彻底。
小瞿氏身旁坐着一个四岁的男童,五官端正,眼神清澈。他歪着脑袋看对面那位自己从未谋面的兄长,他仿佛是不喜欢自己与母亲,连一眼也没瞧过他们。
“母亲,我饿了。”佘敏淮悄悄偏过头对小瞿氏说,眼中委屈。
那厢,耳力绝佳的佘荼嘴角微翘,终于将眸光落在这只在书信中听闻过的弟弟的身上。与此同时,他也察觉了那女人脸色突如其来的僵硬。
“你唤她母亲?”他撑着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笑眯眯的看着这个稚童。
佘敏淮哑了小半晌,有些被吓到,弱弱的回答他。
“嬷嬷说,我本就该是这样唤母亲的。”
“哦?没想到我母亲娘家府上的婆子,还有这样的好胆,是吧,姨母?”
“荼公子,请您注意您的说辞,我家夫人乃是老爷明媒正娶。十里红妆,谁人不知,这坐的便是佘府正房夫人的位置!”此时,小瞿氏身边的靳嬷嬷猛地上前一步,疾言厉色,义正言辞。
“小茶~”只听佘荼口中轻念了一个名字,众人还茫然不知所以,却见那靳嬷嬷突然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掀翻在地,半边脸瞬间肿如猪头。
靳嬷嬷懵了,好一会才被脸上火辣辣的剧痛给拉回了神,一阵阵的惨叫着,可双手却根本不敢触碰脸颊。她的脸颊已经变得黑紫,粗糙的皮肤皲裂开,渗出丝丝血迹,可见那力度之大。
众人皆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谁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温暖令人喜爱的荼公子,会变得这般神秘可怕。
小瞿氏起身扶起靳嬷嬷,命侍女将她送下去医治。她远远看着靳嬷嬷被送走,转过身来,揽住吓得抖如筛糠的儿子,满目的羞愤。
“荼儿在外多年,见着你回来,我与老夫人一样,高兴的很。没想到,你竟对待我身边之人如此狠厉,好歹我也是你名义上的母亲,咱们佘府这些年来都是和和睦睦的,你这样做却是何等居心!”
“我母亲早已化为一抔黄土,你瞿苓芳,不过从侧门入府的贵妾而已!想做我母亲,可以啊,你死了我就以母亲之礼入殓与你,可好?”佘荼挥挥手,那笼罩在小瞿氏周围的一阵阴霾倏地没了踪影。
“荼儿,她怎么说,也是你母亲的亲妹妹,你不该……”老夫人拉住佘荼的手,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话,说到底,这世上什么也比不了她的孙儿顺心如意重要。
小瞿氏秀拳紧握,心中涌起无限的怨恨。这老太婆,说什么疼惜她这么多年受的委屈,说什么淮儿和佘荼都是她的孙子,她都一样疼爱,全是佛面蛇心罢了!
“祖母,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母亲去世,咱们佘府与瞿氏哪里还有什么关系。他们自个儿觉得巴上我佘府给他们脸上贴了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作为佘府嫡长子,代表的是整个佘府,我可是从未承认过还有这样的母家。”
“母亲,淮儿怕,怕,母亲……”小瞿氏怀中的佘敏淮小脸惨白,扯住她的衣袖,双目无神。
佘荼眸中猝然暗芒划过,细细打量着这名义上的弟弟,忽的看向小瞿氏,笑了。
“姨母,你还是赶紧带着我这弟弟回去吧,别被吓出毛病来,我可就于心有愧了。”他咬重了“毛病”二字,小瞿氏双肩一震,直直的朝他瞪过来,半晌,拉着佘敏淮向老夫人行礼离去。
“来,祖母,咱们吃饭,这有你最爱吃的翡翠酥鸽,还热着呢,趁热吃。”
众人见佘荼若无其事般给老夫人布菜,而老夫人也是一脸的欣慰,全然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看来这佘府嫡长子的地位,真不是一般的高。
“老爷,晚宴已散了。”暗室外,有一额上有疤的老仆在门口禀报。暗门轻侧,佘仑从内踱步而出,径直走到桌案后坐下。
“如何。”
“老爷猜的没错,长公子一回来便瞧出小公子不对劲了。”
“他本就对淮儿心有芥蒂,如今知晓淮儿的弊处,岂有善罢甘休之理。我这儿子,哪样都好,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点,倒是与苓芳相似。”佘仑仿佛一点也不介意在这位老仆面前谈及小瞿氏的好坏,“只是,若他知晓了真相,还对淮儿下得去手吗?苓芳所为,他必报之,只可惜了淮儿这孩子。”
老仆垂着头,未置一词。他跟在老爷身边已快四十年了,老爷周围的狂蜂浪蝶多不胜数,但这瞿家的苓芳小姐,老爷却一再的放任她对长公子出手。
老仆下去之后,佘仑靠在椅上,轻叹一声。
阿萝,你的小五早已面目全非,你的瞿家也已经重振旗鼓,我做的够多了,也累了。荼儿想做什么我也管不了了,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公子,您今日那番话给老爷听见,会不会出事啊?”书童小芦有点为自家公子担心。
而这位佘府嫡长子此时靠坐在窗棂上,白色的衣袍在晚风中上下翻飞。他敲了敲窗框,突然从房顶探出来一只素白纤弱的手,那手里捏着一颗金黄的梨子。
佘荼接过,咬了一口。
“母亲种的枯木梨树已经结果了,却不知那莲子何时才成熟,许多年未吃过了,还真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