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请求以闲散人员的身份留在大营,或先辞去钦差大臣、两江总督两职,而暂时保留协办军务也行,请求归隐林泉也不容易。弟在家中赋闲一年多,碰上次山、小泉都是至交好友,所以诸事如意。如果与地方大官有点儿矛盾,那就寸步难行了。在京养病,尤其容易招致诽谤。我反复思考计划,仍是以闲散人员留在军营为中下之策,除此之外都是下下之策。
弟得罪了军机大臣,凡是有廷寄谕旨,都不写明寄往弟那里,一概由官文转交,也特别怪异。至于圣上对弟弟的看法仍然没有什么轻视的地方,弟弟只有诚心竭力去做。我曾经说过,天道憎恶取巧,天道憎恶盈满,天道憎恶二心。如果在正委以重任的时候迅速萌生引退的想法,是有二心。即使与他人交往的时候,也要反省自己的不足之处。弟弟向来不肯承认半点儿错,希望尽力改掉这一毛病。顺问近好。
【心读】
曾国藩曾在道光十一年,刚满二十一岁时候,将自己的号伯涵改为涤生,从此开始了一生的自我反省之心路。他自述道:“所谓涤,取涤除过去所染泥污之意;所谓生,取明代袁了凡所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之意。”自我反省、自我批评,即所谓的克己之学。克己,并非违背自身意愿,唯唯诺诺地行事对人,而是根植于人心对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反映,具有广泛的内容,而不仅是只做泛泛之谈,做表面文章、口头应承。
孔子说:“内省不疚,夫何惧何忧?”意思就是说每天我反省自己,如果不感到内疚、忏悔的话,我又有什么可感到畏惧和忧虑的呢?没有人愿意听批评的话语。而要一个人自己批评自己就难上加难。在与人交际的时候,难免产生矛盾、摩擦,而归咎于他人的确是一个最简单易行、劝服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的有效办法。而容易得到的东西要么容易失去,要么是对人无益的东西。一时归咎于他人,向他人身上找毛病的确容易、方便、奏效,并且容易让自己过关,然而久而久之,这种习惯便会变成毒害自身的毒药,慢慢地渗透肌理,侵入骨髓,使人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厌恶。
中国人自古常有反省的意识,却罕见忏悔的精神。这种基督教中传统的仪式并非形同虚设,而是针对人心的慰藉,对良心的救赎。中国人追求完美、极致、集体;而西方人追求个体、个性、自我。追求完美的人善于奋斗,却羞于认错;善于反思,却羞于坦承;追求自我的人不需要完美的整体归依,而追求有特点的、有瑕疵的个体解放。反省是自我的、个体的、内视的思想活动;忏悔却是外指的、集体的的救赎行为。如果说反省只是针对表层人际之间的反向思考,自我批评;那么忏悔是一种对人、对己、对世界更深刻、更透彻、更完整的拯救。
古罗马的奥古斯丁曾在他著名的《忏悔录》中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没有忏悔的人生就不是真实的人生。”“有勇气忏悔的灵魂才能高高飞翔。”法国的卢梭在其著名的《忏悔录》的结尾处这样说:“我可以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们去从头到尾地进行批判,我坚信,人们终究会看到一个正直的、善良的、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且更容易忘记别人的过错的人,一个在爱恋温馨的激情之中寻找自己全部幸福的人,一个凡事都实心实意到了不谨慎,到了难以置信的忘我程度的人。”中国的巴金在《随想录》中那种漫长的、由浅及深的内心追问和自我发现与清算震撼了整体中国人,将自己作为箭垛,罕见的自我良心解剖,让我们对这位文坛巨匠更多了一种敬重。
三位文学大师均在生命的后期或晚年发表了对自身良心的忏悔、对责任缺失的内疚、对与他人关系的追悔。然而谁能否认一个勇于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一个愿意宽恕他人的罪恶或错误的人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拥有伟岸人性关照的人,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呢?谁又会怀疑这才是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的根本所在呢?
善于反省,勇于忏悔的人才可以卸下沉重的良心十字架,而谁善于掩盖,敢于遮蔽,隐瞒自身的不是与错误,反而归咎他人,谁就将终身背负着沉重的、隐形的十字架,拖着脚镣艰难前行;谁不自知自身有过,不承认人性固有的罪恶与虚伪,以为可以侥幸逃逸自身的“主”的审判,谁就将在如狼似虎环伺的、黑暗的、不见五指的内心世界中惨度余生。
6.仁者爱人
【原文】
求仁则人悦。凡人之性,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就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意,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
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选自《曾文正公全集》
【译文】
如果追求仁,人们就会感到愉快。大凡人的出生,都是禀赋天地之理而成性,得到天地的气而成形体。我与百姓及世间万物,从根本上说是同出一源,如果只知道爱惜自己而不知道为百姓着想,那么,就违背了这同一的根本。至于做大官,享受优厚的俸禄,高居于百姓之上,则有拯救百姓于痛苦之中的职责。读圣贤的书,学习古人,粗略知道其中的大义,要有启蒙还不知大义的人的责任。如果只知道自我完善,而不知道教养百姓,就大大地辜负了上天厚待我的本心。
孔门教人,最重要的就是教育人们要追求仁,而其中最急切的,就是自己若想成就事业,首先就要帮助别人成就事业,自己要想显达,首先就要帮助别人显达这几句话。已经成就事业的人对自己能否成功是不用担心的,如同富人东西本来就很富裕,并不需要向别人去借;已经显达的人,继续显达的途径很多,好比是身份尊贵的人,登高一呼,四面响应的人就很多。人哪有不想自己成就事业让自己显达的呢?如果能够推己及人,让别人也成就事业,能够显达,那么就像万物同春一样美满了。后世谈论追求仁的人,没有超过张载的《西铭》的,他认为推仁于百姓与世间万物,广济天下苍生,都是敬事上天的人理所应当的事。只有这样做,才算是人,否则就违背了做人的准则,只能算贼。如果人们真的如张载说的那样,那么使天下的人都成就事业,都能够显达,自己却任劳任怨,天下还有谁能不心悦诚服地拥戴他呢?
【心读】
曾国藩前半生信奉地道的儒家思想,晚期似倾向黄老哲学,然而探究其人格构成,终究还是终身以儒家为体,道、释为用。“仁者爱人”是孔子伦理学思想体系的核心命题之一,是人的一种本性,“爱人”的内驱力来自于仁者自身,“爱人”的行为是此本性的外化。曾国藩终生怀有一个孔孟信徒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牢牢紧抓“对人仁爱,对己自省”的儒家精神精髓。
曾国藩一生之所以有如此的声名成就,身后有传世的思想精神,非常关键的是他深信“仁者爱人,则与物同春”。生命的来源出自一处,成长中一切相互倾轧、嫉妒、虚伪、排挤、中伤,绝对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依托所在,而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出路,只有爱。
孔子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又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智者是就知识和才能而言,即知之者;勇者是就意志和意向而言,即好之者;仁者是就情感和情绪而言,即乐之者。孔子把君子之道分为三种:知者、勇者、仁者,其中道行最高的是仁者,所谓“仁者人也,仁者爱人”,能够爱人的人是最高尚的君子。
“爱人”是孔孟施仁政的根本目的。周文王施行仁政而百废俱兴,国内经济发达,政治清明,社会稳定,吸引了姜子牙等稀世英才;武王在平天下之后广施仁政,削减军队,提倡文教,百姓归田务农,终使社会稳定,百姓安居;而秦始皇在统一天下后,大修陵墓,劳民伤财,焚书坑儒,不施仁政,结果二世而亡;后代的君王,以秦为鉴,尊孔扬孟,主张以“仁”治家,以“儒”治国,凡实行仁政的,其王朝就延续了很长的时间。
仁爱不仅是封建统治者需要秉持的施政美德,即便在普通老百姓中,人与人之间多一些“仁”与“爱”,也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和谐。
传说在明朝时期,河北迁安建昌营西大街住有两大户人家,西家姓梁,东家姓任,隔壁而居。梁家要盖东厢房想占隔墙为基。任家说墙是他家的不让梁家占。梁家坚持要占。两家争执不休,于是便打起官司来。任家有亲戚在京城做官。为防止打输官司,任家便给在京做官的亲戚写了一封信,让他转告当地官员关照。不久,任家便收到回信。信中有诗一首: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几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任家见信,颇受教育,便主动找到梁家,不仅让梁家占隔墙,还让二尺地基。梁家被任家的举动所感动,惭愧不已,不但不占隔墙,还要让给任家二尺地基。两家多次推让不下,就共同商定:各自让去一尺半,重新垒墙,在北面的西大街与南面鸡市街之间,开出一道胡同,以方便附近居民往来。官府闻知这一消息后,便做了一块上书“仁义胡同”四字的横匾,悬挂在胡同口上,以称赞任、梁两家之义举。
“仁义胡同”由来的传说,建昌营人世代相传。居民亦从中受益匪浅。
爱能泯灭一切不平等;爱能消弭一切距离;爱能润泽一切赤裸裸、干枯的人之天性;爱能填补一切人生之差距、缺陷;爱能填平一切隔阂、鸿沟;爱能使人宽恕一切来自别人的错误与伤害。除了爱,人与人之间复杂晦涩幽暗的关系与氛围中似乎难以找到沟通的桥梁;因此,除非我们先去相信爱的存在并付诸力量让它得以持续,否则爱也会如一切事物的流失一样遁迹。
黎巴嫩的哲理诗人纪伯伦在其著名的《先知》中也曾说:“爱除了自身别无所予,除了自身别无所取。爱别无他求,只求成全自己。”可谓一语道尽了爱的本意——爱人即是爱己。
东西方同样谈论的是爱,但谈论的是有关爱的不同显像与效用。东方的爱为了人生,西方的爱为了爱本身。而无论是与人生有关的博、有目的的爱,还是与爱本身有关的爱意,无目的的发自本性的爱,总之,人能够爱,就能够成全自己,也能够找寻到人与人之间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