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魏忠贤作何打算,此时的局面就是朱由检又一次获得了巨大的胜利,并且一举确定了自己的战略地位。至此,这场围绕着最高权力的斗争其实已经分出了胜负,虽然在后来的治国履历上崇祯帝没什么本事,但搞政治斗争他始终是一把好手,其稳、准、狠毫不亚于他的先祖朱元璋。新主登基不到两个月,帝国便山河巨变,有人欢喜有人愁,当然最愁的肯定是魏忠贤。面对阴阳莫测的朱由检,魏忠贤的内心压力巨大,他或许想到了在他之前刘谨的惨状,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除了投降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江山在此刻变了颜色,他不再熟悉,他曾感觉到春天的温暖就在眼前,然而一瞬间,这世界便如此陌生。
而眼前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问题了,那就是——自己还能活多久?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崔呈秀的倒掉迅速地在朝野间引发了“多米诺”效应。一时间,见风使舵的官员立刻撕掉昔日的面具,争先恐后地抨击昔日的九千岁。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弹劾魏忠贤。十月二十四日,兵部主事钱元愨弹劾魏忠贤。十月二十五日,刑部员外郎史躬盛弹劾魏忠贤……
在所有弹劾魏忠贤的奏折中,最有代表性,也是抨击最为猛烈的当属江苏海盐的贡生钱嘉征。他在十月二十六日上书弹劾魏忠贤,在奏折中钱嘉征列数了魏忠贤的十大罪状: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伤民财;十、通关节。客观来说,钱嘉征此疏决非落井下石、胡说八道,这十条罪名哪条都不冤枉,可以说全部都打在了魏忠贤的死穴上。
面对朝野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倒魏”呼声,朱由检表现的依然是张弛有度,他甚至并没有立刻下旨查办魏忠贤。此时已然胜券在握的他似乎并不着急让魏忠贤立刻死掉,而是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折磨一只可怜的蚂蚁,先是除掉四肢,然后再一块块切断身体。他命令太监当着魏忠贤的面宣读了钱嘉征的奏疏,魏忠贤见此情景顿时如丧考妣,立刻“震恐伤魄”,痛哭流涕,连声喊冤。
斗争到达此时,新任皇帝朱由检基本上已经彻底摸清了魏忠贤的斤两,知道这个曾经翻云覆雨的大太监和一般的流氓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从表面上看,此时的魏忠贤和他的“政治黑手党”并非毫无反击之力,最起码魏大太监还掌握着紫禁城中那近万人的太监军队。倘若他此时真的有种来个绝地反扑,也能弄一个鱼死网破。但就在这时,历史的天平开始偏斜,朱由检看透了自己的对手断然没有了造反的勇气。
而事实上,从历史留给我们的结果来看,魏忠贤当时也的确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之前那个动作敏捷,杀得东林党片甲不留的黑帮大头领已经变成了一只癞皮狗,完全丧失了斗争的勇气。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魏忠贤昏招迭出,之前接二连三的投石问路,又接二连三地失败后,这一次他居然又毫无创意地玩起了同样的把戏。由于在朝堂之上受了侮辱,魏忠贤愤愤不平地上书皇帝,请求辞官养病,企图以退为进,保住自己的富贵。在此情形下,我们除了说他愚蠢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好说的了,已然完全控制了局势的皇帝毫不理会九千岁的小招数,当机立断,立刻批准了他的请求,命他去白虎殿为天启守灵,顺便休息休息,保重身体。
可以说,在这段斗争的最后阶段,魏忠贤彻底地体现出了一个垂暮老者的怕死心理,一举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政治筹码,他居然企图以不断的退让来求得皇帝的谅解,连续上书辞去爵位、诰券、田宅。
但装可怜什么用都没有,特别是对手又是朱由检这样一个冷酷的帝王。新任皇帝这一次颇有成人之美之意,对九千岁的所有要求全部批准。紧接着又迅速调整京城宦官的职权,命令王体乾掌管东厂印、高时明掌管司礼监司,改调宁国公魏良卿为锦衣卫指挥使、安东侯魏良栋为指挥同知。
表面上,这些任命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朱由检依然将帝国的特务系统交给了魏忠贤的同党,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只要魏忠贤倒掉,这些原本嚣张跋扈的特务机关就会立刻回到皇帝的手中。对于特务机关来说,无论他的具体首领是谁,只要失去来自最高权力的保护和指令,就意味着这个机关将失去一切操作的空间。他们是最高指挥者的耳目、刀枪,但是他们并没有行动的自主权,他们的权力依靠上面的指派,以前他们的上面是魏忠贤,而现在是朱由检。
朱由检的这一番连削带打可以说是漂亮非凡,不光一举控制了内廷局势和京城的卫戍部队,也从根本上瓦解了魏党的核心机构,至此魏忠贤彻底丧失了反击的可能性。
天启七年(1627年)十一月一日,即位不足三个月的皇帝朱由检向曾经的九千岁发出了“江湖十追杀令”,布告天下说:“朕闻去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恩宠,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紧接着魏忠贤被贬往中都凤阳(朱元璋的老家)祖陵司香,客氏则被送到浣衣局洗衣服,他们的家产也全部被查抄。
罢免魏忠贤的命令下达后,朝野之间一片欢呼,东林党人奔走相告,认为属于自己的政治春天终于到来了,与之相对的则是魏忠贤和他的党羽们,惊慌、恐惧塞满了他们的内心。
然而令人感到好笑的是,就在此时,久经风雨的魏大太监竟然患上了致命的幼稚病,在他看来,新皇帝已经将自己一撸到底,想必不会再下毒手。于是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但玩排场玩惯了的老家伙依然还不能夹起尾巴,出京时竟然还带着卫兵一千人,外加四十余辆大车。一个戴罪的太监竟然还敢摆出这样的排场,这无疑是在刺激年轻而多疑的朱由检。于是还没等昔日的九千岁抵达目的地,心急的朱由检又追发了一道命令,只是与五天前的追杀令有所不同,这次发出的是必杀令。
魏忠贤的死党李永贞得知皇帝起了杀心之后,急忙连夜派心腹李朝钦飞骑追赶魏忠贤,希望能有所帮助。李朝钦日夜兼程,最后在一个名叫新店的地方赶上了魏忠贤一行人,把情况详细地告诉给了魏大太监,魏忠贤听完之后顿觉天塌地陷。当天晚上,他们一行人到达河北阜城投宿,魏忠贤和李朝钦两人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回忆往昔。据说就在两人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唱起了一首时令小曲《挂枝儿》: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裯。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凰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接到了人生中最后一道圣旨。皇帝清楚明白地要求他立刻上吊自杀,一众亲兵跟随旋即作鸟兽散。孤零零的九千岁在一个小旅馆的房梁上,了结了自己堪称灿烂而又丑恶的一生。
然而对于新任皇帝朱由检来说,搞死魏忠贤只是这场政治清算活动的高潮,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毫不留情地对魏忠贤的“黑手党”进行了残酷的大清洗——处死、罢官、削籍、降职。面貌一新的刑部成了整个帝国最为忙碌的部门,重归皇帝指挥的锦衣卫大显身手,所到之处,魏党叫苦连天。
崇祯元年(1628年)正月,杀得兴起的朱由检又觉得没能亲手宰了魏忠贤颇为不爽,于是下令磔其尸体于河间府,斩崔呈秀于蓟州,又把已经自杀了的客氏重新凌迟了一遍。如此直到崇祯二年(1629年)三月十九日,阉党逆案的清算工作才正式告一段落。年轻的皇帝朱由检大获全胜,既完成了对皇权的绝对掌握,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以至于数百年后还有无数史家置他后来的昏庸、丧国于不顾,拼命为其粉饰。由此可见“毕其功于一役”这句话放在这里实在是合适得很。
而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段历史,除了对崇祯皇帝的斗争策略深表钦佩之外,似乎还应该保有一种怀疑的态度。那就是朱由检如此迅速地打掉魏忠贤,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历史的蛛丝马迹来看,这场英明的决斗,其初衷未必一定冠冕堂皇。诚然,作为新皇帝,朱由检确实希望能够振兴帝国,千秋万世。但如果我们联系一下这位皇帝以后的种种作为,或许我们还应该谨慎地怀疑,朱由检之所以这么快地干掉魏忠贤,其初衷很可能就是单纯地收回权力和报复往日之仇。
对魏忠贤及其党羽的彻底清算,让崇祯皇帝朱由检强势登场。虽然在他的心里,清除魏忠贤只是清除自己施政的拦路虎,只是保卫皇权不受侵犯,只是九千岁的名头太过响亮、和万岁只有那么一步之遥。但无论如何,这场异常漂亮的政治斗争都成为了日后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本已迷失了方向的大明帝国似乎也再次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官僚系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年轻皇帝也从斗争中获得了极大的自信,最起码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有了一对火眼金睛,他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魏忠贤不在了,帝国将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