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刚过了午市,福来餐馆只有寥寥的数人。餐馆的老板,王至正也正好可以放下手上的事情,从厨房走出来透透气。餐馆的厨房虽然装了一把大风扇,可是一到开锅的时候,就如悉尼烧山火的日子,酷热不堪。
王至正看见来吃饭的人不多,便走到收银处,对负责收钱的女孩盈盈说:“这一批客人走了之后,应该就没有人来了。你可以下班了,晚上六点你再回来。”盈盈“哦”了一声,就放下手上的账本,从柜子里拿了书包,飞快地走了。
王至正看着盈盈的背影,苦笑了一下。餐馆的员工,总是上班迟迟不来,下班撒腿就跑。不过也难怪他们,作为留学生,打工只为争一点微薄的生活费,难道把餐馆当成家,依依不舍么?
“如果我身边有个伴,两个人一起奋斗,一起料理餐馆,那么就不用老为员工的问题而费神。过了十二年了,到底还是希望有人能关心自己,人毕竟会寂寞。”王至正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心事。
二十年前,王至正与他妻子,变卖了家中所有东西,东借西凑地借了一些钱,然后一同来悉尼。当时能留在澳洲,并且获得身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等待身份的五年内,王至正与妻子在唐人餐馆里不分日夜地工作。在澳洲,是唐人老板才会给低至三、四澳元一小时的工资,还有些地方,竟然连工钱也不给。王至正想起以前的苦难,到现在都觉得头皮发麻。所以现在,他付给员工的钱,都是按法律规定,不克扣人工。中国人何要难为、剥削中国人呢?
好不容易存了点钱,两夫妻在唐人街开了一家小餐馆,名叫“福来餐馆”。当时的唐人街,只是破破烂烂的一条小街,只有几间商店点缀着,完全没有现在繁华拥挤的模样。但王至正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始终有一天,这条小街会兴旺起来。之后,果真如王至正所料,唐人街不断修建,越来越兴旺。而“福来餐馆”,也成唐人街第一家唐餐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可是过了三年,还来不及享福,王至正的妻子就病到,不久就去世。王至正很恨自己,是自己没用,连累妻子一同苦干,才使妻子健康受损,轻易被疾病击倒。心怀着悔恨和思念,王至正这十二年内,没有再娶,更加没有对其他女人动心过。
可是,到现在,王至正四十七岁时,他突然很渴望能有一位妻子相伴。事业上的成功,他有了;房子、车子他有了;别人的尊敬也拥有了。当一切都有,但没有爱时,爱就尤其显得可贵。
当王至正沉醉在回忆中时,有一个人向龙卷风一样,卷进了餐馆。
“老王!”
王至正不由得吓了一跳,桌上的笔也被衣袖拂落在地。
正当王至正蹲下捡笔时,那人说:“有一件事,我想问问老王你的意思。”
“干嘛哪?”王至正捡了笔,站起来一看,原来是隔壁街“南燕酒楼”的老板祝全海。两人平时因为交流生意经而有过一些交往,但也不至于非常熟络。祝全海很快地瞥了餐桌方向一下,然后对王至正说:“其实啊,老王,你都一个人那么久了,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女人过剩下的日子啊?”
王至正心咯噔了一下。怎么刚想这回事,祝全海就提到呢?“你说找就找到么?谈何容易!且不说我嫌人,人家还嫌我老呢。”王至正回答道。
“老王,你哪里老呢?你是个成功人士啊!”
“哪里哪里,就只是一个破烂餐馆。你看,人也没多少。”
“老王,你太谦虚了,这样能找到姑娘么?”
王至正不吭声。祝全海又说道:“其实呢,我有一个亲戚,想为她妹妹做主,把她嫁到国外。样子还不错,只是出身一般,不太有钱。所以她家人呢,就希望她能有机会去国外闯闯,起码能吃饱穿暖。”
还不是为了拿身份?王至正心里想到。但他没有说出来,就只是笑一笑,装作不在意,随手翻了一下账本。祝全海看见王至正没什么反映,明白这媒也做不成。到底还是生意人,话没说出口,一个只是笑,另一个就领会到。
祝全海于是哈哈哈地说:“不过呢,这些事也要靠缘分。你说对不?所以我就只是口头答应我那位亲戚,就帮她问问而以。”祝全海又瞥了餐桌,看见客人作势要付账,赶快说道,“老王,有客人要埋单呢。那我先走了。”祝全海又像龙卷风一样,匆忙而去。
王至正一边帮客人结账,一边想,我就算再渴望有女人,也不至于立刻要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有够荒唐的!
过了三个小时,又到晚饭时刻,王至正忙于应付客人,关于这个陌生女人的事情就抛之于脑后了。
五年前开始,一向清清淡淡的唐人街变得热闹起来。原来只有在节假日,华人们来逛街吃饭,平时却人烟稀少。但这几年,不仅仅是华人,连本地的澳洲人,也来唐人街了。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商业化建设。除了在Dixon街建了两个大商场以外,政府还在旁边的Susex街建了一排小商店。虽然有人说,这样一来,唐人街就变成了商业步行街,但是作为唐人街的商户和餐馆老板,都十分欢喜。先有人流,生意才做起来,这是不变的商业规则。
王至正在新建街逛着,看着新型的小商店,有的是卖海味,有的是卖工艺品,林林种种,数不胜数。可惜,商店多了,人情就淡泊了,大家都只顾竞争,来往寥寥。王至正这样一边想着。
忽然,他看见琳琳饰品店门前围了一大群人,人们在指指点点,低声笑。王至正他也哄上去看。一位梳着条长长马尾的姑娘,面红耳赤地站在柜台边,想说话,都被店主连珠炮弹而打断。只见姑娘眼眶都湿了,转身想走,店主一把拉着她的衣服,把她扯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王至正心想,就算那位姑娘犯了什么错,也不必要那么粗暴对待啊,到底澳洲还是一个人道社会。王至正越想越气,不由得联想起一开始到澳洲,一家一家店求工作的情形:同样是中国人,却粗暴、不耐烦地对待同胞,就如赶苍蝇一般的不耐烦。
王至正推开人群,走进店里,站在姑娘身边问: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大动肝火?店主是一个中年女人,满面肥肉,单眼皮显得眼镜更小,整个人的气质与店里可爱的装饰品格格不入。店主操着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这女的,把我的商品弄坏了,又说不买,想走!王至正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到柜台上,一只断了尾巴的小猪陶瓷钱罐躺着。
“你说她弄坏了这钱罐,那证据呢?”
“证据不就是我看到罗,我就是人证。”
“那监视电视应该有录下证据。”王至正指了指闭路电视的位置。
店主面色一沉,说:“那个没开。”
“管理处不是说要24小时开启,以免犯罪发生的么?相信你签租约的时候,应该看到有这样的要求吧。”
店主面色就更难看,不作声。王至正接着说:“这东西怎么一碰就破,那倒证明质量有问题,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坏呢?”
店主拿出手机,说:“我要把她样子照下,拿去警察局。”
王至正心想,这女的真是太过分了。他不慌不忙地把自己带着的两部手机拿出来,左手一部,右手一部,对着店主就要拍照。店主大惊,说,你干嘛要拍我?
“你拍她,我拍你。”王至正耸耸肩说。其实那两部手机根本没有摄像头,王至正这样说只是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店主气得说不出话,挥了挥手,晦气地把坏掉的钱罐放回箱子里。王至正于是拉着那位姑娘,走出商店。过了两个路口,那位姑娘突然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模糊不清地说:“我没有弄坏东西,我没有!为什么要冤枉我。”王至正也蹲下,问道,那为什么她这样说呢?姑娘哽咽着说:“我看到钱罐很像我在老家、妈妈送给我的小猪钱罐,我就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尾巴就掉了。”
“这也不奇怪,店主出名坑人,你以后就别去了。”王至正记得有客人曾经抱怨说,在琳琳精品店买了抱枕,不到三天就脱线,回去换却被骂。想必店主也不是什么善类,估计这姑娘也是被坑的。“好啦,我该走了,你自己小心。”王至正拍了拍姑娘的肩膀,站起来,走回餐馆。
姑娘微微抬起头,怯怯地说了一声:谢谢!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条唐人街。似乎刚才的吵闹,已经离去很远,只剩下安详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