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旁,有一间名字叫“非法铺”的陈旧的杂货店,卖杂七杂八的古物、旧物。铺口被一面面旧的镜子、桌子和旧书密密麻麻地塞着,遮蔽了光线,令到窄窄的铺面像深不可测的深渊。
人们叫店主“麦叔”,英文名叫Mike。每当人们为他,为什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开店,他总是无奈地笑笑说,“租金便宜,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容得下这种店。”麦叔知道,赚大钱是不可能的,只有勤恳地争得一点生营,好让铺子能支撑下去,有两口饭吃。麦叔没有家人,孜然一个,所以他把顾客当亲人,有事没事都聊一下,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每天9点,他照样地起床,走几步到店口,开了锁,利索地把一样样东西摆出门外。那些镜子、柜子,总能摆在同一个位置,丝毫不差,仿佛被拍了照一样,几十年不变样、不移位。把东西搬出来后,麦叔便走进店里,开了灯。灯开了,却像没有开一样,灰尘颗粒遇上店外的光线,漫天飞舞。那股陈旧的味道,既熟悉又温暖,让麦叔有“到家了”的感觉。走进去,肩膀碰到挂在过道的小银匙,叮当作响;头发被左边挂着的毛笔掀起了几缕;脚尖踢到小矮凳旁边的木头佛像。店里的东西,仿佛都有灵性似的,一见到主人都迫不及待打招呼。经过长长的过道,就进入较宽的内室,赫然一张大桌子立于中心。桌子上,永远堆着一些报纸和书本,还有昨天没有倒掉的旧茶。
在这个几乎密封的内室里,空气似乎呆滞了,时光仿佛被锁住了。麦叔有时会坐在桌前,望着周围,感到一丝的唏嘘。当年,自己毅然地从马来西亚到澳洲,以为生活是会美好的,心境是自由的,不会再有马来西亚那时青黄不接的生活。但是到了澳洲后,他却不得不干起各种杂活——清洁、洗厕所、地盘、运货等等,他都做过。钱存起来,一些寄回了马来西亚,一些留作以后的生活。几十年的苦干,让他忘记了要为自己寻个妻子,到了停下手来,想起自己孤单一个人时,他已经不想再作爱情的梦。他用存下来的钱,买了这家铺位,积存着散落的旧货,日子倒过得安稳些许。起码是独立了,不需要看着别人面色干活了。
每当麦叔沉醉在回忆之中,他的宽阔的面庞笼罩着严肃的神情;眼光似乎凝注着,偶然的闪烁,让人知道他的思想在跳跃着;眼袋似乎更明显,嘴角的法令纹就更深了,是一副疲劳的旅人的样子。但通常麦叔不会沉思很久,屋外的鸟鸣会把他唤醒,于是他会开始收拾一下东西,扔掉隔夜的茶。
十点半,麦叔会泡上一壶滇红,用碟子盛着几块饼干。友人抱怨红茶味儿不浓,不够清爽,但是常有胃痛的麦叔,也就只能喝这茶,慢慢地,就不能舍掉了。滇红那隐隐的香味和活泼的质感,让他觉得温暖平静。更妙的是,滇红茶耐泡。一般茶耐不住两泡,滇红却在三泡以后还是很芳香,把整个铺子熏得不见了陈腐味。麦叔一边等待着友人“大只粲”的到来,一边翻看着昨天的买卖记录,盘想着是不是该找来多几双男装皮鞋。
“喂”的一声,从门外传来,仿佛有人对着深山中的洞口喊了一声。麦叔也不起身,微微笑着。他知道,那就是“大只粲”。大只粲身形高大,所以进铺子就只能侧着身子低着头,还被挂着的毛笔扫乱了头发。好不容易进来了,习惯性地理了头发。“不是跟你说,该好好理一下货,不要老把毛笔之类的东西挂在过道么?”大只粲急匆匆地说,明知麦叔不会动手去理。大只粲以前真的人如其名,在马来西亚的时候,常常被喊去拉船、搬货;后来到了澳洲,找了个本地女人结了婚,身份自然拿到了,生活也不愁,那身肌肉就慢慢变松了。如今六十光景,骨架还是高挺的,但那健硕的外表已不复存在。只是麦叔喊惯了,虽然旁人听到感觉很讽刺,大只粲自己倒不介意。
“马来西亚那边消息如何?”麦叔斟着茶,边说。
“没特别事。”大只粲答着。
麦叔不看报、不上网,一天到黑就看铺,少去交际;而大只粲看报上网,且喜欢跟同胞们谈话,于是就做了麦叔的广播站。自从大只粲娶了澳洲女人后,就不再出去做工,日子舒适得不行。麦叔常笑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本地人,就舒服过世。但麦叔内心,瞧不起这样的生活,他认为,自己动手得到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两人坐着,喝着茶、吃着饼,有一句没一句得说着,偶然谈话被打断,麦叔出去应付客人。聊到下午,省了一顿午饭也不觉得饿。待大只粲走后,麦叔才动手洗米洗菜,做既不是中午餐,又不是晚餐的饭菜。麦叔在店外、马路旁的水龙头下,洗干净了菜后,又拿回店内,焖了饭,饭上加了点早上带来的肉。菜随便在小电锅里烫了烫就吃。
一边吃着,一边想着跟大只粲刚才说的话。大只粲说现在店里生意就那么一个十年不变的样子,倒不如卖了,用钱潇潇洒洒地去旅游也好,还乡也好。麦叔不是没想过要把铺子卖了,但是卖了又怎样?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店里的一切,虽然都是破烂的东西,但好像都跟他连为一体。有时麦叔想,自己喜欢收集旧物,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旧物,其实已经没什么用处,但总想收起来,盼有人会喜爱,重新发挥作用。“我老了,但又不是很老,能够洒脱地丢下自己积聚多年的破东西。”他自己对自己说着。复而又想:“就算是到处旅游,还不是总得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安定以后,生活也不可能每天都光彩灿烂,那么跟我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么?”
麦叔用一个又一个理由,打消了卖铺的念头。他把碗洗了洗,满足得回味着那微甘的半肥瘦猪肉片。看着夜色不早,人也少了,就把东西搬进店里,锁了门回家。
路上,一阵阵傍晚的风吹来,既没有夜晚般寒切骨,又没有午间的炙热,刚刚好,不温不寒。“嗯!”麦叔心想,“这样的生活就是了。”
不好也不坏,麦叔在温和的时光中,均分着剩下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