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接过香梅手中的几卷画轴,呈在锦佤面前一一展开。锦佤俊挺的剑眉不无讽刺的挑高,淡漠的横扫了一眼,然后看着画卷上执扇的清丽少女,不由微微凝视片刻。
“此女天生丽质,温婉娴淑,定可母仪天下。”
赵姬苍白着脸,微微蹙着眉,血色的袖摆下露出的手指,在红檀的案几上有规律的敲打着。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依旧是凝望向窗外,鬓际的赤金步摇钗垂下的珠翠,悠颤颤的晃着,令锦佤看不清她的眼神,只隐约瞧见她的面色带着丝丝愠色,“那是吏部尚书崔志武的长女,崔氏家族至先帝殡后,已是家道中落,这般的家族皇室不屑与其联姻。皇上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出身贵胄的皇后,来统理六宫。需要一个纯正的皇室血统来使大翌王朝变得更加坚固。”
锦佤霎时目眦欲裂,胸中仿佛有什么被生生的撕裂。她历来就是这般的专横,完全不会顾及他人感受与心中所想。转瞬,又指着另一画卷中的红衣少女,道:“这个跟母后倒有几分神似。”
赵姬紧蹙的眉端这才缓缓松开,她知道,多年深宫历练的谋略,对付不谙世事的儿子,必定是手到擒来。嘴角边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意,“这是你表妹赵佳铭,不仅明艳动人,而且才思敏捷,很是讨人欢喜,相貌品性乃至家势都足以与皇室匹配。国舅本就是皇亲国戚,这一联姻,岂不更是亲上加亲。就这么定了吧,择日大婚。”
连商量的余地都未曾留下,一直以来,她就是这般独断专行,张狂的宣示着别人的命运,主宰着别人的生死大权,冠着赵氏太后名讳落下的朱笔,遒劲有力的字体,凝着似血般稠密的御用印章——升迁、调任、罢官、抄斩……无一人反抗,亦无一人敢反抗。
殿宇内细如丝的香烟袅袅绕绕,死寂般的沉静,只闻得窗棂外老树上不知名的鸟雀有一声没一声倦懒地叫着。
金丝般的光线里,锦佤明黄色的龙袍上,左襟绣着的五爪金龙腾云而舞,似要驾着五彩祥云,腾空而出。豁然站立了起来,襟上扭曲了的金龙便跟着一点点伸直,声音沉静如水,缓慢地一字一句道:“只是太后喜欢而已。朕一点都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她有着显赫得权倾朝野的家世。朕不要!”
这不明摆着扩张赵氏势力吗?赵家连续两代出皇后,这是大翌史上未曾出现过的。现在朝内太后干政,朝外国舅大权独揽,朝中大权渐渐旁落赵氏外戚之手,皇权已是危危可岌。现在为了制约赵氏势力,他是断断不会再让他的女儿登上后位。可是,放眼天下,又有那个家族敢与赵氏一争长短。
多年来他放弃自我,努力的再多,这个端坐在面前的贵夫人眼中仍然无视他的存在。甚至对他这唯一的骨肉也是那样的狠心冷漠。这么多年的隐忍,到头来却还是得不到她仅有的为人母的温暖与关怀,既然母慈子孝终是奢望,那就让他摆脱赵氏的阴影,摒出一切世俗礼教,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吧!
“什么?”赵姬显然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改变很不适应,神志还处于茫茫然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语。这是他第一次公然拒绝她,二十几年来第一年违背她的意愿。身子微微一抖,随着她猛然挺直的身躯,发髻间累累的钗环亦跟着瑟瑟轻响,珠钗玉环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目的光芒,胸口不住起伏,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自古儿女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由不得你喜不喜欢,你都要给……”
“母后,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最后说一次,朕不会立赵佳铭为后!”锦佤突然开口,丝毫不顾及礼数,截断了赵太后的话。见到她难得的失常形态,锦佤的唇际反而勾勒出了一个淡薄的笑意,俊美的容貌上与之唯一不协调的凌力双眸,闪动出了刀锋剑刃般的光芒。
赵姬跌坐回檀木交椅中,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脸色越发苍白,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半晌才轻笑了一声,“是吗?”即使岁月留痕,那容貌依旧称得上完美无缺,任凭谁都会感到畏惧的双眸充满了如寒冰般冷冽的光芒,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烈焰,“皇上必须立赵氏子女为后。”猛地调高了半度的音调惊得垂首而侍的香梅不由一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赵姬深吸了口气,力持着温和的语气重新开口:“怎么?皇上亲政了,手里的权力也大了,现在也大可不必把哀家这个老太婆的话当那么回事了?”
寂静得几乎连呼吸都不闻的殿宇,“权力”两字说得略显拖沓却语气极重,故而显得尤其的意味深长。从来都是她说了算,没人敢与她抗横,朝中大臣不行,儿子更不行。赵姬怒极而笑,那看不出丝毫笑意的笑,冰冷得直渗进人的心脾。
赵姬似百无聊赖般的来回吹拂着那染着凤仙汁液样光滑修长的指甲,“皇上明知赵氏男儿在边疆统领着大翌三分之一的兵马,这边塞的兵符,可是咱们大翌对外抗敌的骨髓呀,倘若皇上……”话说半截,摆明是想暗示他亦是引诱他。
兵符,这是大翌的命脉,也是他至命的弱点。赵美义子身在关外,统领着陈国三分之一的兵马,朝内群臣隐约也分为两派,一派拥帝,一派拥赵。可多数人是畏惧赵氏滔天的势力,他终是势单力薄。他所有的骄傲,他十几年来的隐忍都要随着这两字付诸东流……要得到这权力,他只能牺牲他的婚姻,让她得偿所愿。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为了真正的摆脱她的掌控,为了祖宗留下的千古基业,他只能垂首于她面前,忍,是现在的形势所迫。现在他不能小觑这实际上统治整个天下十几年的女人是如何的精明强干,如何的主宰着她身边每个人的命运。这个众人捧如天神的女人,让他做了整整十年的傀儡,现在为了天下长治久安,他只能再次屈服在她的脚下,但是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天下本就是他的天下,天下万民理应听从他的旨意,而不是面前这嚣张至极的女人。
“母后这是在威胁儿臣吗?”锦佤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表情,那双乌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闪动得极快,快得让赵太后的心骤然就沉了下去。
“哀家那敢呀,皇上乃堂堂的一国之君,现在也有自己的主张、见解,也不用哀家为之操劳,哀家的话自然就做不得数了。枉费饱读十几年的圣贤诗书呀!”斜斜地瞟了锦佤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刻薄。
“不要用那些庸腐的世俗礼教来压迫于朕。竟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那好,母后就与儿臣做一笔交易如何?朕与赵氏联姻,如你所愿,母后交出兵符,如儿臣所愿。这是儿臣最后的让步,也是唯一两全其美的法子,母后没得选择。大家各得所利,如此而已。”最后那一声母后在锦佤低沉的音色中,唤得轻若柳絮,却是重如石锤狠狠的击在了她的心上。惊异于赵姬的波澜不惊,他微眯起了双眸,语气略带慵懒的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你这个逆子!竟然同哀家谈起条件来了!”凤凰髻下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如远山含黛,越发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呼吸微微一促,手掌“啪”一声重重敲在花梨木的几案之上,力度太大,连着几上的茶盏都被震得咣啷的一跳,那染着丹蔻的长长指甲,“咯”一声脆响,生生断在花梨木的案几上。第一次他公然的叛逆她的旨意,淡漠的挑畔着她的极限,而且态度是如此的笃定,像极了她的行事作风。第一次,他觉得当年龙椅上那个惟命是从的少年已经变成一个有着危险气息的皇帝,他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她,毫无感情的双眼让她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空气沉重地凝结起来,连透过绡纱帘幕洒在殿内的阳光,似乎也变得几许苍白,仿佛是失去了光泽的绸缎,映在赵姬一脸戾气的苍白面颊之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的意思原来母后并不懂呀。请母后记住,这天下打从一开始、一开始就是属于儿臣的。现在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对了,母后跟舅舅说,如今他已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丞相就好好当着,还想要封赏?那所辛连朕这皇位也一同赏赐于他!”剑眉飞扬,带着几分张狂,负手卓立,冷眼看着一脸愠色的赵姬。说完孓然转身,明黄龙袍裹着的身躯依然大步离去,圆润的珍珠串成的帘子在沉重的空气中划出道道张扬的弧线。双手紧攥成拳头状,指甲直刺入掌心。目前有太多的事要做,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再也不能畏缩退让。
“没有哀家,此时此刻,你坐得了那皇位吗?如今的皇上果真是睿智英明呀!”赵姬猛然跌入檀木的交椅中,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抽干。看着转角那抹明黄的身影,内心的气火直直的升腾了起来,可玉颜之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纹丝不惊。
殿中极静,几乎连一呼一吸之间的声音都不能听见,唯有那珠翠相击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宫殿里余声袅袅,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当年她花费了多少心机,用尽了多少的手段,最终才得来这呼风唤雨的权势。现在他的儿子却紧锣密鼓的开始收权,以此脱离她的掌控。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路!当年她可以轻而易举铲除掉先帝身侧最宠幸的玉贵妃,使自己成为六宫之主,使自己的儿子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如今她当然也可以牵制她的儿子。费尽多少心思,才好不容易挨到佳铭成年,所以皇帝必须得娶她赵氏的女子为妻,如此一来,皇家的富庶便可久久长长的与赵家共享。一旦佳铭有了后代,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也就可以从她眼前消失。她怕这个儿子,他已不是当年对她惟命是从的小毛孩。所以她必须除掉他。无法受她控制的人,活着只会造成她更大的威胁。
转身步态轻盈地来到洞开的窗前,窗外的宫阙入目,满眼皆是孤冷的朱红绿瓦的璨金颜色。秋后的天气闷热得出奇,连一丝凉风也没有,火烧火燎般的热,此刻她却觉得似有铺天盖地有寒冰迎面袭来,正从心到身,连同魂魄,灌得一片寒凉。
她缓缓扬起脸来,双眼掩盖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近于无的冷笑。儿子的一反常态,让她措手不急。此刻的她忽然像老了几岁一般,似乎是精疲力竭的倚在窗棂旁,一双锐利的双眼也有些迷茫的看向窗外,怅然若有所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若立佳铭为后,也得一心腹,安插在小皇帝身旁也不是一件坏事,年轻人心高气傲,让他先风光风光,到时候,鹿死谁手犹不知。
窗外满树的娇花,禁不住岁月的摧残,颤颤的坠落,凋零一地,有几瓣顺着风便沾到了碧翠的窗纱上,犹为嫣然。
难不成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