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中寂静无声。因为赵太后嗜静,殿内雕了扭曲繁复枝叶百花图的月牙门下悬了一幕珍珠串成的帘子,每一颗同样浑圆大小,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有烟霞笼罩,映在垂首敛眉的宫婢素手中,像是上好玉翠的光泽。霓色滟滟中,昏黄日影透过窗格缝隙投撒在乌砖地面上,更显得殿宇深闳。
赵太后似醒非醒,躺在贵妃榻上重又阖起眼睑,耳中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令她心里发慌。记忆里的宁寿宫总是这般寂静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怎样一个人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忍受着这种寂静,这如死的寂静。
即使秋高气爽却依旧难掩殿内浓重的热意。两名青衣宫婢执着羽扇侍立榻畔,轻轻的扇摆着,她们的额上均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太后在宫婢的掺扶下,极轻的起身,靠在金黄的绒羽软垫之上,依旧浓如乌云的发际插戴着赤金凤钗,凤作数尾,每一尾上皆缀珍珠为络,细密的珍珠络沙沙的在鬓侧摇曳。阳光通过半开的雕花窗投射进来,浅浅的薄红光晕映在她的面上,到底已是快四十有五的年纪,眼下纹路深深,清晰得好似刀工精心雕刻而成。花梨檀香木凹凸起伏的百花缠枝雕花图,一朵一朵,簇簇拥拥,冰凉的贴在她的手心,带着持续了百年之久的淡雅幽馨的气息,萦绕在肺腑深处。
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总是不由自主的突兀而至,好似旧的伤口又被添上了一道新伤,猝及不防的疼痛,渗透了五脏六腑。只要轻轻一碰触,便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铺天盖地般的袭来。
初进宫的那年冬天,大雪如飞絮鹅毛一般,绵绵无声的落着,几日不绝。娘说瑞雪兆丰年,这必是个祥瑞的好兆头。
她总说像她女儿这般的容貌家世,定要冠绝六宫,权倾天下。正当听得她昏昏沉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面色肃然地道:“男人都是薄幸的,尤其是坐拥天下的男人。不要奢望得到他的爱,那只会让你生不如死,正如现在的娘亲一样。只有权势,只有它才会永远尽忠于你,永远不会舍弃你。你要记住,不管用尽何种手段都要得到它,因为赵氏的子女,骨子里流淌着数百年的残酷嗜势的血液。”
她惊异地瞪大双眼,母亲洁白似玉的面上仍是惯有的淡漠,但眉目深处藏匿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让她低垂下了眼帘。
母亲是大翌名门贵胄之后,偏却爱上的放浪不羁的父亲。可是,父亲却并不喜爱她,他讨厌她,甚至是憎恨着她,因为王氏滔天的权势,他不得已便娶了她……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的母亲便是一副坚硬却又落寞的神色。流连花丛的父亲,常年冷遇的母亲。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向娘郑重地点下了头。
紫檀木雕嵌大红喜字镜心屏风式的妆台上,铜镜映着红烛,火红的薄纱摇曳地垂下,明亮的八宝琉璃喜灯中,一阵阵眩晕袭来,烛光嫣红若夕阳下的晚霞铺张开来,在他的眉目间镀上一层淡淡的薄晕。夜色无声,恍惚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近得紧贴着她的心跳。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着瞬间的恍惚。这艳冶得近乎妖异的男子,让她情窦初开的心绪,难以觉察地出现了一丝紊乱,此时,母亲的再三叮嘱早已抛到九宵云外。她只知这一生他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心幸福得快要涨溢出来,这样的男子让她难以忘怀,如痴如狂。
可是,他并不喜欢她,莫名的没有理由的,无论她怎样娴雅安静,矜持端庄,都无法止住他留恋后宫三千佳丽的脚步。
渐渐的,他有意无意疏离她、冷落她,到后来他几乎不曾踏入长乐宫半步。斗转星移,花开叶残,她整日披散着乌黑如墨的长发,孤立的坐在梳妆镜前默默的流着泪,痴痴地等、痴痴地想,眼泪都流到干涸了,可是那个让她倾心相许的男子,至死都没有再看上她一眼。
没有了爱,她便要势,很多很多的权势,足以让她再这残酷的后宫生存下去,她不会再因男人的薄幸而肝肠寸断,也不会像少女怀春般心事重重为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之人忍气吞声。这样的她将更适合活在这冷漠而阴沉的后宫之中。
后来她也成了天下间最有权势的女人——瑛帝的皇后、大翌的皇太后。可是唯独没有得到的便是夫君的爱。
是的,他不爱她,自始至终都不爱。
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过去,再次迸发出新的痛楚。她仿佛听到自己悲凉的魂魄在遥远的天际痛苦地呻吟。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似蟒蛇般死死的纠缠住身体的每一寸骨血,让她疼得几乎窒息而亡。于是,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太后。”耳边恍惚响起贴身侍婢香梅的声音。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太监独有的尖细悠长的声音。两扇沉重的朱漆红木门随着一声沉重的吱嘎声响彻宽阔的殿宇。
不过片刻,殿外轻微的一阵响动,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便听见珠帘相撞的清脆声响,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龙涎香气淡淡氤氲而至。一时殿宇内万籁俱寂,满地宫婢内侍乌压压的人匍匐无声,唯有殿外那摇曳不已的珠翠帘子,相互撞击,发出若溪流般琮琮之声。身着赤黄九龙袍衫的君王已步入殿宇中,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儿臣给母后请安!”
赵太后一身大红如血的暗花礼服,仿佛寺庙里那供奉在龛位上的佛像,冷肃威严,俯眼睨视着人世间的红尘俗事。半晌,眼风一转,殿内垂手而立的宫婢内侍就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精致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惯有的冷漠与张扬。
“皇上现已亲政,政务繁忙,欲想去皇上宫中坐坐,却正巧皇上就来了,可省得哀家多走一趟。”半阖着眼,倚在香檀木的交椅上,绯红的绫纱罗裙上交叠着那双仍然保养得精致白皙的手,食指间那碧幽如一汪湖水的玉戒,越发显得手白如玉。
“不知太后有何要事?还得劳烦太后亲自移驾儿臣宫中。”绯薄的唇向上缓缓挑起,带着丝丝讥讽的意味,尔后便露出了那宛如冬霜寒露般的冷笑。修长优美的手指端起案上白釉纹花的茶盏,揭开碗盖,碧螺春的细细茶香,悠然恬淡,淡绿色茶水托起几朵浅白色的小花,轻轻吹拂,细细的啜了一口。束发金冠上已垂下几丝如墨染般的发丝,滑落在他眼前,却仍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子,头也不抬,轻挑的握着白釉润泽的杯子,慢条斯理的浅抿着。
听着他言语中的意味深长,赵太后只微微一愣,旋即便也若无其事的接过香梅手中的白瓷缠枝茶盏。圆润修长的指甲涂着一抹血丹蔻,鲜血般的颜色,似乎汩汩的血液停滞在指尖上。轻舒兰指,掀起茶盏子,浅浅地抿了一口,苦苦涩涩。碧绿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茶已微凉,浓郁的茶香袅袅散去,淡不可闻。莹雪般白玉盏口留下了一抹殷红的胭脂唇印。
不曾想到锦佤的反应如此淡然,似寒冰般的双眸里透出一道犀利的光芒,殷红似血般的唇向上挑起了一朵没有笑意的弧度。
“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哀家早让礼部尚书翻察过,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嗣是延续的根本,不然就会影响国运民生。这可是关系咱们大翌千秋社稷的大事。皇上已以三次年幼为由拒诏立后。这次哀家就借百官赏花之宴了却了立后这一桩大事。”缓缓自椅中起身,优雅目光貌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才斜斜地瞥了锦佤一眼,随着动作的起伏,云鬓间赤金凤钗垂下的珠翠,在额际摇曳不定,连渐渐浮上唇际的冷笑都是那般的优雅。
“儿臣亲政不久,日理万机,恐一时抽不开身,立后一事还是容后再议吧……”锦佤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骤然阴郁了下来,俊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那目光深邃莫测的盯着她,却让赵姬不禁一懔。
锦佤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织金凤纹红袖下抬起的苍白手指止住。微微阖了阖眼睑,带着一种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雍容华贵,她细声慢气,带着不可违抗的语气冷冷道:“皇上日理万机,抽不出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哀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这事就由哀家作主了。”
殿中梨花木的雕栏桌上鎏金三脚青铜圆球香鼎,牡丹雕花菱图团团围绕一圈,镌刻于香鼎之上,鼎内焚着檀香,淡白轻烟幽幽不绝如夏日柳絮,丝丝袅袅从缝空中飘逸而出,静静散入殿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