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夜凉如水的秋凉时节,一袭轻薄的单衣基本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浸入,只是那清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冰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带来的轻快和舒畅的美好感觉,连呼吸间亦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中却也带着几许清凉。满院的桂花开得正浓,那清甜香馥如雨渐落,绵绵娆娆似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在脸颊,让人沉醉其中不愿苏醒。
一头带玉冠,俊脸剑眉飞扬,孤傲寡情,一双冰洌狂傲的眼,清冷得犹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似扬非扬的唇角扬成一优雅的弧度。明黄华袍,蛟龙腾云而舞,玉带束身,玉玲珑配坠,隐隐可见玉里镶嵌着的双龙戏珠,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一世的狂妄与霸气。此人正是大翌第十二代君主——锦佤。
二更天,皎月如银盘。
诺大的殿宇,只有二名小太监执着拂尘站在御案的两侧,那明黄的案上叠积着如小山似的奏折,笔、墨、纸、砚皆为御品。铜铸仙鹤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整个殿宇。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手中狼豪,轻揉眉目,甚是疲倦。轻抬首看向身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贴身太监小德子依然伫立在御案一侧,脑袋却似小鸡啄米般的打着盹,站着竟也能睡着。
小德子长得倒是眉目清秀,一张元宝脸乖张得很是讨人欢喜,做事谨慎俐落,为人庄重规矩、寡言少语。这会儿正梦到皇上下旨,升自己为总管太监,统领大内,好不威风。忽而竟有个小太监走到跟前用手戳着他的头,还是笑非笑地叫着“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大怒之下竟而醒了,正欲怒斥,却见眼前之人哪里是什么小太监,分明是万岁爷正笑眯眯的用一支狼毫敲着他的额头,顿时冷汗涔涔,脸颊霎间煞白。
锦佤俊眉一挑,过了片刻,嗤地一笑,“做什么美梦呢?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可要朕治你御前礼失之罪!”
小德子何等聪慧之人,想要在阴谋诡计重重的深宫生活,他们这些下等的奴才早已学会了看主子脸色行事,揣测主子心思,如何讨主子欢喜……耳孺墨染,早已是运用得游刃有余。但见锦佤一脸戏虐之意,小德子这才像吃了颗定心丸,赧然一笑,糊乱的挠着后脑勺,怎敢把梦中之事讲出来。这一傻呼呼的模子却是惹得锦佤哈哈大笑。
“皇上,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吧。”小德子手中指尘一摆,挂于臂弯,立马一副毕恭毕敬之态。
锦佤本倒是有些倦意,却让他这么一逗,反倒不想睡了。瞧着月色好,忽然动了想去御苑走走的念头。小德子劝了两句未成,也不敢多说什么了,赶紧取了件袍子给他披上。摈退左右,只身尾随锦佤身后,漫步在御苑里。
小德子提着的八宝琉璃宫灯,灯影如烟纱,引着锦佤走在曲折的回廊之上,灯火随风飘摇明灭,照着脚下的乌砖地面也是斑驳不明。
天上玉盘似的月亮,微晕的光线流泻下来,映得树木、假山和廊亭的影子,零零碎碎的铺撒在地上,反倒比手中灯火还要更加明亮几分。
微微的凉意迎面而来,让人顿感惬意。看看天上的月亮,已近乎全圆,锦佤不由地脱口而出:“今儿个的月亮还真是圆呢。”
小德子闻言笑道:“皇上日理万机,竟忘了今儿已是八月十三了么?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太后早就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吟酒赏月。重点是要为皇上选后。”
灯火明暗,锦佤脸上神色亦是莫测,只怔怔的看着清冷的月光出神。
“皇上……”小德子微感惴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触动了君王。
夜深露重,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锦佤回过神来,轻移数步。廊前新植了一排今年新贡的桂树,花开繁盛,簇簇金黄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清凉的夜风吹拂,花瓣纷纷扬扬仿佛刚落下一场金色的花雨,站在树下,芬芳馥郁得悠然神往。
锦佤白皙修长的手抚上石凳的边沿,摩梭了好一阵,感受着手上划过的那种粗砺之感,脸上恍惚带着一丝笑意:“是呀!又是一个八月十三了……时光如梭呀!该来的终是躲不过。”
孓然转身对身后垂首而侍的小德子道:“你且去苑门守候,让朕一个人在这儿清静会儿。”
小德子犹豫道:“皇上……”
锦佤修长的手指连同绣着五爪金龙的宽大袖摆,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华丽的线条,生生的截断了小德子的话头。他也不敢违抗,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君王,而后只得躬身退下。
看着桂花树在夜风中摇曳,像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如墨的眸中闪动着名为温柔又近似哀怜的神色。
虽已亲政,但自己手上并无实权,重大事议还得经过太后之手,堂堂的一国之君,倒像是那老太婆手中的傀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兵权又尚在她赵家之手,此时又不能与她撕破脸皮与她硬抗。唯有忍!却也是现在的行势所迫。
一介妇人,都人老珠黄了,还如此眷恋权势,连路都走不平顺了却还不肯放手。桂花树下,繁花似锦,煞是好看,一阵夜风后花瓣纷纷扬扬的打着转儿飞舞着落入地面。在好看的花,总有残败的一天,余下的便是那整片整片的绿叶。他可以等,二十几年都容忍过去了,岂会在乎眼前这一时半刻。
从他出生的那一时刻,他就知道自己注定不会拥有平凡的一身。生于帝王之家,是他不能选择的命运。是喜、亦是悲,虽拥有无上的权利,尊贵的身份,但是却也失去了童年应有的纯真,从未感受到平常小孩所拥有的幸福、快乐时光。只要一不顺从母后之意,便会被她严厉的呵斥,他只得眼里噙着泪水,却一句也不敢辩驳。他知道后宫所有的妃嫔都畏惧赵后,从来不敢忤逆她的意愿,皆是对她恭顺有加。先帝有那么多的嫔妃,却只有杨妃一人能在先帝驾崩之后还受到优待,那是因为在赵后面前,她总是把头垂得更低,把声音放得更柔,把眼神来得更加恭谨的缘故。
他虽贵为皇子,亦不过只是那满腔私欲的女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向来,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再美的皮囊也终有褪色的一刻。不然,也不会有色衰爱驰一说了。但有个皇子就不一样了,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出色的皇子,意义自然更为不同。所以,母后一直倾尽所有心力的好生教养着自己,因为,儿子,可是她拴住帝王夫君目光的最有力的工具。她一心机关算计,终是错了一步。
五岁那年,皇室家宴上,他在母后眼神的催促下,一口气连诵七首唐诗外兼数篇宋词,而后便赢得了皇室宗亲的满堂喝彩与众多妃嫔那如血红的忌妒眼神。也正如母后所料,父皇那永远如冰封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奇,却也是瞬间即失。那永远身着明黄九龙袍衫,容貌冰冷得几近艳丽的男人坐在威严的龙椅上至始至终没有说半句赞扬、鼓励的话语,唯有那双黑若星漆的眼睛里隐藏着厌恶的神情,像往常一样,根本无视于自己唯一儿子的存在。
他是皇次子。皇长子福薄,先后早夭,他本应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可是瑛帝却并不喜欢他。他的父皇每每见到他,眼神里便流露出莫名的忧郁,甚至是惊恐、厌恶之色。至满三岁那年后他就再也没有抱过他,渐渐地连正眼都不瞧上他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怔怔的瞧着那一身孤傲的人,如同从来不识得他一般。
他想起父皇看他时那厌恶的面孔,他根本是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也胜过这样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母的漠视间。每当这时他就不分昼夜的拼命做着众皇子中最优秀的一人,他渴求着那片刻的注视,犹如掉水之人死死抓紧水中浮木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停的追逐着,永远也不让自己停息。为的只是他们能正眼里瞧上他一眼,可这一丝小小的奢望却被弥留之际的他消磨殆尽。
“父皇!”床上躺着的是早已失去了灵魂的男子,在生命弥留垂危之际,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挣扎着睁开了双眼。他的父皇面色苍白如冰,从骨髓里透出一股沉重的疲惫,说话间总是上气不接下气,虚弱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只有那灿若星辰的双眸,流转间散发着异彩的光芒,让他想到了只会在夜间盛放的昙花,艳丽动人,却也只有那一短促的时间。
那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被凝视着,十二年以来他的身影第一次明明确确的映入父皇那如冰封般的瞳孔中。
他这时方才觉得父皇的双眼,竟是如此的美丽,好似幽深剔透的墨玉,又好似漆黑夜空中闪耀着的最亮的一颗星辰。然后,他清晰的感觉到握着他的手在不住的颤抖,这种抖动几乎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他至三岁后发出的第一次声音,呼唤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锦轩!”
他知道,知道自己的父皇叫的是谁。那个生得并不出奇美艳,但一颦一笑之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顺的女子——玉贵妃,她涎下的皇长子锦轩,可惜终是福薄命断,刚满五岁母子就暴病双亡,连带着他的心魂一起逝去。
他全身猛然一颤,心里无端的疼痛,好似被人狠狠的捅了一刀,绞痛难耐。脑中一阵眩晕,如同一盆冰水直灌而下,只觉得自己连带着心脏都在颤抖,疼得锥心,疼得入骨。这个他憎恨了十几年,带给他无数悲伤和希冀的男子,此刻仿佛不甚疲倦般睡去,安静的或许还带着满足的微笑睡去。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恨意。曾经他是那么尽心竭力的想要讨好他、吸引他。可是他的父皇却始终没有瞧他一下,原来他的心中始终没有他,连临死前呼唤的都只是另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的名字。
在他硬如铁石的心目中,他连一个死去良久的人都不如。他是再也没有父皇、母后,他们并没有给他带来过任何生命中的欢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抛弃,无穷无尽的漠视与凌辱。
也许他爱他们,比恨更深,其实他只是希冀他们能正眼看着他,想其它慈父母一般,偶尔抚摸一下他的头,鼓励或者赞扬几句,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他也只希望如此而已。
他柔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无声地抽搐着,殷红的唇轻轻勾起,隐约地露出了一丝带着苦楚味道的笑,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哭泣还是狂笑。他没有哭,至始至终都不曾掉一滴眼泪。
什么么叫伤心,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他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他同样也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从来没有过……从懂事以来,他的耳边每时每刻都回荡着母后的话语,她教他如何为势力勾心斗角;如何与兄弟之间明争暗斗;如何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冷漠、心狠、虚伪是在这个深宫中生存的筹码,犹如她千方百计的讨好父皇和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费尽心机铲除对自己制造障碍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孤寂、缺爱的孩子,他渴望爱或是被爱。
许久,他终是疲倦不堪地闭上了双眸,唇角向上微微挑起,轻笑出声,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眼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