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沉闷压抑得让人窒息。
轻凉的夜风从洞开的窗棂穿堂而过,吹起满殿的宫锦垂幔漫天飞舞,那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深宫内无数冤鬼不散的阴灵。殿内红烛昏暗,越发衬出殿宇的悲凉与萧条。
赵姬半躺在贵妃榻上,双目空洞的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丞相府被抄,丞相蓄意谋反,丞相在逃亡途中身亡,赵氏族人流放边寒,佳铭被打入冷宫……
百年望族的赵氏,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的,事前毫无预兆的噩梦,却在骤然间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让她怎能轻易接受……
香梅放下手中的红木托盘,慌忙上前掩上半开的窗格子,顿时,殿内暖意如春。
“太后,该吃药了!”
香梅凝视着半阖着眼的赵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让她一昔之间,更加苍老了十岁。那满是沟壑的面上苍白一片。
锦帷落下的阴影投射在赵姬毫无血色的面上,死灰一片,可她那双猛然睁开的双眸,却像寒冰一样冷漠得骇人。
香梅不禁全身一颤,不知何时,背脊已有密密一层冷汗浸出。
“哐啷!”香梅手中的碗盏被赵姬挥手摔掉在乌砖地面,骤然的声响,打破了满殿的寂静,破碎的瓷片在乌砖的地上犹自的翻滚。
香梅身子一僵,慌忙葡跪在地。
垂眉敛目一侧的宫婢内侍,也跟着跪倒在地上,霎时间,本就寂静的大殿内更加的悄无声息。
“还吃药做什么?如今赵氏失势,哀家早晚都是个死,还吃这药瞎折腾什么?”赵姬猛然起身,一脸的戾气。
“可皇上好歹也是太后的亲生骨肉。等过上一段时日,等皇上气消了,到时还会拿你老人家怎么样?”香梅起身,轻抚着赵姬背脊,轻声的劝说道。
“哀家的儿子,岂能不了解。赵氏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还能指望什么?”语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殿外一阵轻微的步伐夹带着衣物的窸窣摩擦声,惊醒了她的沉思。
回身抬眼,殿内的宫婢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惟剩下她与贴身侍女香梅,孤零零的伫立在偌大的殿宇之中。
水晶珠帘发出一阵悦耳的轻脆之声,子曦掀开帘子,迈着优雅的宫步向赵姬款款而来。一如既往的清疏淡离,那双眸清透如寒冰,带着一抹不意察觉的笑意。
“这么晚了,皇贵妃怎么大驾光临了?”
赵姬缓缓开口,一脸的不屑之意。袖摆一扬,香梅迟疑着躬身而出。
“儿臣给太后请安!”子曦淡然地回道,下颌弯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眸子里仿若水波幽幽,扯唇淡雅一笑,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仿若从骨子里浸透出来一般。
“难得皇贵妃如此有心!可哀家怎么觉得,请安是假,看哀家笑话到是真。”
赵姬缓缓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痛难忍,脸色由原来的死灰,变为苍白一片。
子曦浓如羽翼的睫毛下,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黑暗如夜,亦沉静如夜。凝视着眼前的赵姬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对!请安是假,看笑话倒是真,可惜这人并不是我。”话说到这儿时,子曦眉眼一转,看着眼前这女人的落魄之样,内心却没有了大仇已报的喜悦之情。
烟纱窗外,满树枝叶随风摇曳,树桠叶影映在窗纱上,鬼魅般妖治。
子曦美丽的眼眸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着,并不抬眼看身侧轻抿竹叶青的越姬,唇角浮现出一抹残忍的表情,却也是瞬间即逝。
殿中梨花木的雕栏桌上鎏金三脚青铜圆球香鼎,牡丹雕花菱图团团围绕一圈,镌刻于香鼎之上,鼎内焚着檀香,淡白轻烟幽幽不绝如夏日柳絮,丝丝袅袅从缝空中飘逸而出,静静散入殿阁深处。
檀木屏风后,豁然闪出一抹人影。
那人突然摘下头上的面纱,一泓青丝如流水般温润,那发丝在沉寂的空中滑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飘荡着披散开来。烛光荧荧,赵姬细细看来,那墨色的青丝上既也如她般染上了点点的白光,那丝丝缕缕的银色憔悴得就像风中凋零的残花落叶。那弱软的模样看似不堪一击,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腾腾的杀气。就那样迈着轻盈的宫步,仿佛一个妖艳的从地狱中逃脱而出的冤魂般缓缓地向赵姬走来。
那样的莲步姗姗,绝非粗俗人士,她定是教养良好的官家贵胄。
“你……你是什么人?为何夜闯哀家寝宫?”
赵姬此刻才看清女子的真面目,女子一头珠翠,摇曳生姿,衣衫薄薄地披在身上,隐隐露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瞧着便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但是她却只有一只眼,而且右边脸已完全干瘪变形,仿佛僵尸一般。
赵姬养尊处优惯了,那见过这么恐怖的面庞,已是吓得六神无主,失声惊叫出声。
女子仿若未闻,端起刚刚放下的茶盏,细细抿着,一副闲情逸致之态。喝完一口,便不甚满意似的放下手中茶盏,双手搭在檀木椅的扶手之上,身子倚着靠背,看着一脸惊惶之态的赵姬,好心情地笑着道:“是我呀!怎么?我很可怕吗?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十几年没见,就不记得妹妹我呢。”
“你……”
赵姬抬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子曦,而后瞟了一眼面色狰狞的女子,牙齿咬住下唇,话语已哽咽在喉中,心中那骇怕这意却不知如此说起。
女子轻笑,那样优雅的姿态仿若浑然天成,“也难怪,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姐姐对一个已死之人,当然不曾在意。”
竹叶青细细的茶香,悠然恬淡,碧玉的茶盏在女子纤长的指尖犹自翻转。那修饰得圆润,绯色的指甲在碧玉茶盏的映衬下,泛着幽幽的微光,浸透在赵姬的双瞳里,血色一片。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笑意,细长的丹凤眼微微往上扬起,那一只锐利似刀剑般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之下闪烁不定,没有人能猜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子曦低垂螓首,在缭缭升腾的茶烟中揣测着女子的心思。
鎏金三脚青铜圆球香鼎里焚着的檀香,淡白馥郁的青烟,丝丝缕缕,缭绕而出。可此刻的赵姬却被这香气熏得头晕目眩,头抽痛得似要炸裂开来。那样灼烧似入骨髓般的疼痛终于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额际冷汗密布,抵死纠缠。那稚心之痛,令她紧攥拳头,那如枯柴的手背绽出的青筋,森冷得让人浑身颤粟。
子曦怔怔的凝视着疼痛难耐的赵姬,那双美丽的眼眸却散出一道极其冰凉的寒光。
这样的疼痛,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忍受过了,这风华半世的女人,也会落下今日的恶果。
“姐姐,想起妹妹我了吗?”女子淡漠的神色仍旧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没有丝毫的情绪。那样轻淡的口气,仿若冰封千年的玄冰,“还没想起?这也难怪,最近你老是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沉闷。哎!花叶万年青,每日足量混于竹叶青中,难怪姐姐先是神思倦怠,渴睡不休,如今怕是神智失常,头疼难耐,不足我所料,不日后,便会形同痴呆。”
“你……你……到底是谁?”
赵姬的脸色更加的苍白,吞出的话语,已不成句。
“这花叶万年青本无味,分量极轻的混在竹叶青中,常人不容察觉。况且这用药之人也极其的小心谨慎,加的量极少,所以即使是太医为你请脉也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说这话时,女子的面上并没能任何的恨意,语气极淡,似闲话家常般不甚在意。可她的一字字,一句句,却如锋利的刀刃般剜在赵姬的心尖,血流成河。
“你到底是什么人?哀家与你素昧平生,为何如此加害本宫?”
雕花窗不知何时开启,寒冷的夜风穿堂而过,不着痕迹地带入一缕入骨的清寒,让因疼痛而曲蜷的赵姬浑身一颤。
“妹妹用的也不过是姐姐常用的手段罢了。零陵香加新鲜的藏红花,每日足量。可你英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忘了,我李家世代为医,就你这点小把戏还在我面前炫耀。是呀!你做得滴水不漏,可我也将计就计,识破了你的阴谋诡计,所以你就要杀人灭口。幸好,妹妹我福大命大,只毁了这张如花容样,留下了这条贱命,就是为一洗前耻。你毒害我们母子在先,谋害先帝在后。姐姐,现在你可想起妹妹我了?”
女子把所有的急昂情绪都纹丝不动的隐没在眼皮之下,赵姬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全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寒冷之意。
“你……你……你是玉贵妃?”
赵姬的脊背佝偻,俨然一个垂垂老妪,那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就因为你的一已之私;就因为我父亲无意间知晓了你谋害先帝之事,我穆家上百口人命便生生的毁在了你的手中,所以,我要为穆家枉死的冤魂报仇血恨,我要用你的血偿还穆家百口人的性命……今日之事你也怨不得我了。”子曦看着赵姬,淡然一笑,带着一丝难掩的哀凉之意。昔日那清透如水般的双眸里,此时已骤然升腾起两团烈火,带着满腔的怨毒之意,怔怔的凝视着一脸颓废的赵姬。
檀木桌上,太后的御用印章,像血雾般染红了子曦的双眸。当年也就是它轻轻的往黄绫上一印,便生生的断送了她穆家上百口人的性命。
“你……你……你是穆淮的女儿?”
说话间,赵姬已斜斜的靠在檀木椅中,那苍白的面上,更是青灰一片。
“你们竟联合起来谋害哀家……”
“什么谋害?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我忍辱偷生多年,费尽多大心机,像你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要是让你就这么轻易的死了,那岂不太便宜了你。我要让你慢慢的发疯,慢慢的正常,然后再慢慢的发疯,再慢慢的恢复正常,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你在疯狂与正常之中,忍受那难以抑制的痛苦煎熬……我要让你在清醒之际,眼前目睹我的儿子,就是你的亲侄——赵易轩,是怎么登上这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帝王之位。你多年来处心急虑的谋化,如今就快烟消云散,我也要让你尝试一下那稚心刺骨般的疼痛……”
她的声音平淡无一丝起伏,那样的轻柔,好似宫中上等的锦缎,可是吐出的字句,仿佛似带了剧毒的针刺,扑天盖地的向赵姬袭去。
“你说什么?赵易轩是你的儿子?怎么会?怎么可能会?”
吃惊的不住赵姬一声,子曦也讶异出声。
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的闪过……
可那些依稀的往事,如今却似飘零缤纷的枯叶,无声的凋谢坠地……
“怎么会?这招移花接木,只能你会,就不能允许人家会吗?”
“你做了那么多事,害了那么多人,今日的结局,就是你的报应。”
子曦抬眸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眼波中不无讥讽之意。
赵姬向前轻轻伸出手,枯木似的手指似乎想要探向身侧的女子,却被猛然袭来的头痛,疼得浑身直打哆嗦,双手抱头,强忍着疼痛,抽搐般地吸着气。
她终是走错了一步……
“一入宫门深似海,就算当初哀家放过你们母子,可谁又也保证其它妃嫔不会加害于你。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可道理,在深宫你应该是深得体会……”
赵姬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这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为何成为她此身唯一的漏网之鱼……
如此一来,便留下了一世的遗憾……
赵姬挣扎起身,抬起颤抖不已的双手,掠了掠鬓角些许零乱的青丝,曾经那锐利如猛曾般的双眸,此时却是死灰一片,而后端过茶盏,将余下的花叶万年青一饮而尽。
“如今已是足量,花叶万年青一旦发作,足以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姐姐,妹妹就不打扰你了,慢慢享用。”
语罢,女子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冷冷的,面无表情的带着一丝绝决的味道与子曦一同离去。
独自一人在殿中的赵姬终是忍受不住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倏地捂住头部,踉踉跄跄地转身欲想躺回锦榻,却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了乌砖地上。
她吃力地喘息着,挣扎着,半晌,才略略地缓过气来,唇角蜿蜒而下的血丝,落在月牙的宫缎之上,淡染开一抹血红的花朵。
殷红的鲜血随着满腔的恨意汹涌澎湃,终是压抑不住,一口喷出,染尽白缎……
终其一生,为了名利、权势,她害了太多的人,可她何尝不是其中一人?
不管是先皇,还是玉贵妃;不管是锦佤,还是所有被她所利之人……如今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凄凉的味道在宁寿宫沉闷的空气中蔓延,似蚕丝一般,将赵姬死死的裹在其中,不能呼吸。
这尊贵荣华的一生呀,到底也抵不过命运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