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雨如烟,天色黯然似暮,天地之间,蒙蒙地笼着一层淡薄的烟纱。
雨声瑟瑟,落在金色的琉璃瓦间,轻脆作响,好似珠圆玉润的琴声一般。
雨水顺着滴水檐流淌成一长串水珠子,溅落在宽大的芭蕉叶间,荡起圈圈轻柔的涟漪。赵姬临窗而坐,精明冷漠的双眸空洞的凝视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宫阙。那疏离冷淡的双眼在寒凉的空气之中淡散开来,晦涩迷离。
最近总是心悸紊乱,头晕目眩,宣御医症治,也不过是多加休息这些言语罢了,可却更加昔日皇贵妃送来的安神明目清茶——竹叶青。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不能有当年的雄心壮志,不能一手遮天,执掌朝政……
梳妆台前的铜锐反射出她的身影。镜中的高贵妇人,花样年华已悄然流逝,她木讷的抬手触摸着自己髻角已出现的斑白发丝,来回的摩挲着。
寂无声响的殿宇中,她的身影在铜镜中晕染开来,勾出一抹淡淡的影子,带着一种无法言语的哀凉与孤苦伶仃般的寂寞。
好像今年已是四十有五了吧,不惑之年。
她最美好的年华,在母亲对权利无限的熏陶下,已无声的湮灭在这阴暗重重的深宫中。
这一身,她什么都没有得到。爱?她的帝王夫君从未爱过她;权势?她的儿子已手握重兵,架空了她呕心沥血大半辈子而来之不易的尊宠……到头来,她一无所有,唯有的就是寂寞,那让她窒息、无边无际的寂寞……
终究一切已成枉然,赵姬惘然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声,在深寂的殿宇里,仿若枉死的冤魂般凄凉
……
赵佳铭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踏雨款款而来。仍然一身红色的衣袍,神情淡漠,却比往昔更加的高傲且尊贵。
赵姬恍若未觉,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昏暗的烛火穿透绫纱帷幄,流泻而下的幽幽金线,暗黄泛着橙红的光晕,朦胧里勾勒出赵姬孤傲的身影。光洁的乌砖地面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福寿两字好似望不到尽头。宫婢内侍屏息静气,殿中悄无声息,清冷似坟墓一般,唯闻檀香悠长深远,仿佛深寺一般。
琉璃屏风前,宫人垂眉敛目跪候在地,齐齐恭迎赵佳铭尊驾。
赵佳铭优雅地伫立在她的面前,双眸深邃如寒潭,泛着冰凉的白光,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泛起一线冷冷的笑容:“太后!”
赵姬蓦然转头,那双眼似凌空扑食的鹰隼一般,难掩满眸的血腥。浓重的夜色中,有一瞬间,赵佳铭骤然发现,面前这个位居群臣的女人,那双乌黑的眼眸,像冰一样冷,流露出嗜血的杀戮之意,眸光寒彻入骨,令人望而生畏。赵佳铭随即掩唇,以此不着痕迹的调转了自己的视线。
凝视赵佳铭半晌,越姬才轻叹口气,她突然觉得有些许的乏力,或许是太累了的缘故。转过身来,眉头微微蹙着,眉宇间微有一丝倦怠,神情隐约在阴暗的烛火之中,不甚分明。语调一如既往,十分平静,没有一丝起伏,“是佳铭来了!坐吧!”
“太后有心事?”赵佳铭躬身上前,扶持着赵姬落坐于檀木圆桌之畔。
从杨淑妃闹小产,穆贵妃失宠到现在,赵佳铭足足有一月未到宁寿殿,如今彼此相见,竟顿生了一种生疏之感。
檀木圆桌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刚刚沏好的竹叶青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沁人心脾。
赵佳铭伸手拿起那紫沙茶盏,轻舒兰指,动作优雅至极。
“你呀,就是心里藏不住事。略有城府之人,便一眼就能洞悉你的心事。说吧!到底什么事?看你这神气样儿。”赵姬瞟了一眼洋洋得意的赵佳铭,语气平静似冰封的湖水。
“太后终日足不出户,一心想着吃斋念佛,这么大的事儿,难道太后姑妈一点口风也没探着?”赵佳铭精心描绘的眉毛挑了挑,那高贵优雅的姿态完善得无法挑剔。细细的抿了一口茶手,才抬眸道:“灏灵宫那位骤然失宠,听说又挪回雨花阁住下了。虽说是她自己住了回去,依臣妾之见,八成是皇上将她幽禁在那儿,闭门思过。若是再从深寂的后宫,传出什么艳韵之事来,皇家的颜面何存,皇上的脸面何存?这让太后姑妈怎么向列代先皇交待?”语罢,放下手口茶盏,抬头忽然掩唇笑了起来,殿内帷幄垂下的阴影映在她的面上,或疏或浓,衬得她的笑意却是更加的残忍至极。
檀木桌一侧的赵太后,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惊喜或是讶异的样子,唯有眉峰似是不经意的微微一挑。双眸仿若冰封的圣雪,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寒冷,唇角却向上挑起一抹没有丝毫温度的笑意,转瞬即逝。
可如此细微的动作,偏却让赵佳铭双眸捕了个正着,那彻骨的寒意,却令她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样的神情,谁也不知道赵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终究是年纪太轻,设事未深,还真是好骗。人家可是比你有城府多了,一招小小的藏眼法便骗过了你这六宫之主。若是不信,待会儿你上灏灵宫瞧瞧去,本宫敢用项上人头打赌,那小妖孽已住回了灏灵宫,并且与皇帝如胶似膝。”语罢,赵姬缓缓抬眸,眉目间淡然而安定,怔怔的盯着一时失神的赵佳铭,而后站起身来,殿中寂静幽深,裙摆迤逦在深黑如水镜般的砖面上,发出一种轻微的窸窣摩擦声,步态轻盈的走到了赵佳铭身前。
赵佳铭的心中,像打翻的五味瓶,可苦涩的味道犹如钢针刺肤般难以忍受。
“太后姑妈,你在开玩笑,逗佳铭吧!她怎么会回到灏灵宫,皇上对这件宫闱丑事,极其的恼怒,怎么可能轻易又让她回灏灵殿,不可能……”赵姬倾身上前的阴影遮挡在赵佳铭的面上,便得她双眸中的暗色愈加的浓烈,身子有些颤抖,轻轻地对自己喃喃低语。
殿中极静,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你就完全放宽心,不用太担心,看她那张狂样。你根本没有资格做她的对手。她的目标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目前连哀家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布了这么一盘高深的棋局……”
赵姬苍白冰凉的指尖,下意识的攥紧,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隐隐透露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裂,可手背凸显的筋络却扭曲狰狞得骇人。
“太后姑妈,这事……”
赵佳铭猛然起身,死死的攥着赵姬的衣摆,一脸的惶恐不安。那小狐狸精失宠,就是她得宠的最佳时机,她岂能将这得来不易的时机,拱手又相让于她。
赵姬对赵佳铭的惊慌之神仿若未睹,只是淡然一笑,眼波里涟漪潋滟,如夜色般深沉。
窗外雨势渐大,暮霭沉沉,殿宇仿佛陷入了一片沉闷厚重的阴森之中。
赵姬重新动作优雅的坐回檀木桌畔,接过宫人手中的茶盏,袅袅腾升的淡雅茶香,道不尽的馥郁芬芳,那丝缕的烟雾在绵纱帷幄之间凝起,而后又向殿阁深处飘散开去。
赵姬望着那一泓清茶,却始终难以下咽,让她心中顿生一种难安的心绪。
赵佳铭却一脸疑惑的望着她,有些焦虑地蹙起娥眉。她的沉作,让年盛力旺的赵佳铭难以忍受。
片刻,便有一名青衣宫婢急匆匆地冲进殿内,踉跄着身形扑倒在水晶帘外,惊惶不安地失声呼叫道:“太后!太后!”
香梅应声而去,急忙出声呵斥,额上已经惊出密密的一层冷汗。
“瞎了眼的小贱人蹄子,没瞧见太后与皇后娘娘在此吗?还敢肆意喧哗!”
“奴婢知罪!太后!奴婢有话禀报。”月牙门洞下垂着的水晶珠帘,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映在小宫女素白的容颜上,泛起一层奇异的光彩。
见内寝无人语言,宫婢这才舒了口气,顿了顿,把声音低了低便又继续回禀道:“听说皇贵妃搬回灏灵殿。皇上心中知之有亏,对皇贵妃更加的宠幸……”
“什么?姑妈!你可要为儿臣做主呀!那狐狸精如今又使了什么邪术,迷了皇上的心志,你看这事该如何是好?”赵佳铭在听到宫婢的回禀后,先是一愣,而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毫无形象的失声大吼大叫的哭诉道。
“先不要慌,听她把话说完。”赵姬厌恶的紧蹙眉头,语气却威慑骇人。
“太后!如今丞相府已被禁卫军重重包围,听说国舅爷已深夜潜逃出京城,欲与江南逆罪共议大事,谋密造反……”
“什么?”赵姬失叫出声,手中的茶盏“哐啷”一声掉在乌砖的地面上,碧绿的茶汤和着晶莹剔透的碎瓷片溅了一地,余下一抹浓重的色彩。
此时的赵佳铭与赵姬心跳的仿佛似要自体内蹦出,仿佛似要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抑止住内心疯狂翻腾的气浪。
许久,檀香的层层叠烟从水晶帘后一丝一缕地漫溢而出,仿佛软纱迤逦。宫婢已无暇理会,只偷偷地瞄着殿宇中那抹伫立不动的身影,激跳的心渐渐顿生出一抹绝望的失意。
丞相府被禁,丞相府被禁……
天旋地转,满脑子皆是这几个字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猛然袭来……
“太后!娘娘!”
看着双双瘫倒在地的赵佳铭与赵姬,香梅惊叫出声,“快来人呀,太后与娘娘晕倒了。”
原本寂静的殿宇,却因这骤来的风波而喧哗一片。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水晶帘后青衣宫婢临走时那低头掩唇的冷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