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七月伏天,天气像地狱的练火一般,焚烧得人体无完肤。午后,锦佤照例在御书房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御书房内殿宇深广,因着天气炎热,殿内那些极其华丽的绫纱绸缎皆被宫婢内侍取下,门窗上重新换上了湘妃细竹帘。殿角冰桶中的冰渐渐融化开来,带着一丝幽凉的感觉,烙在肌肤上,凉爽至极。
锦佤抬首,轻揉眉心,一脸疲惫。
透过雕花窗,他远远的看着灏灵殿飞檐翘角,朱栏雕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下的日光,花白得令人刺目。庭内,花浓柳绿。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奇石罗布,百年古柏藤萝,将园中点缀得佳木葱茏。蝉声阵阵不绝于耳,这样尖利的声音不停的回旋在耳畔,令锦佤内心烦躁难安。这偌大的皇城,牢狱般清冷寂寥的宫阙,富贵荣华,样样俱全,可唯独缺少的便是人气,这样沉寂的宫殿,每每令深夜从梦魇中醒来的锦佤心惊胆颤。
锦佤,寂寞的锦佤,没有人疼爱的锦佤,被人遗忘的锦佤……
“江南叛军四起,大有攻向京城之举,为首便是临刑前被人劫走的赵易轩……”御案上堆积的奏折全数都是陈述江南叛军一案,锦佤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如墨玉般深邃的眼眸中滑过一丝无奈的神色,手足相残,皆因一怒为红颜。
窗外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都压抑不住他内心那沉重且无奈的心绪。鎏金沙漏里的少无声无息的淌着,锦佤的心却随着这轻微的声音突突跳得极为不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一个与自己情同手足,一个是自己倾身所爱,手心手背皆是肉,对他而言,二者缺一不可。可是如今,事态已发殿成这样,让他怎么收局。蓄意谋反,为虎作伥,这可是诛连九族之罪,他赵易轩为什么偏与一群粗野蛮夫掺和在一起。以后,就算他念着结义之情,有意宽恕他,可是群臣那里,他该如何说法?
香几上,碧玉熏香炉里焚着龙涎香,幽幽不绝如缕,若袅烟,若轻恕,溶在空里内,笼彻着整修大殿。
锦佤审阅奏折也有些累了,便仰面倚在榻上小憩。
蒙胧中,锦佤只觉自身如在浓云白雾间飘走一般,神思缥缈,细密的乳白色的雾气,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如蜘蛛纠结的网般,将他死死裹住,不能呼吸。
他隐约可以看见,那个白衣萧索,剑眉星目的男子在庭院里怡然自得的舞着剑,那如行云流水般的剑法,引得树下的女子欢喜不已。那残落的花瓣,落英缤纷如下着一场花雨般,拂了她一身。
这个笑容纯澈如云染,性情如流水寡淡薄凉的女子,浅浅地笑,落寞地欢。总爱穿着绫纱白色衣裙,站在芸芸众生之中,落漠的看着陌生的宫婢舞姬姿意妖娆,听着丝竹哀婉的乐调淡离碎裂。
可是为何现在他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容颜,触及不到她的温暖,连带着她呼唤他的名讳都是那么的含糊不清。他只能感觉,她纤细的指轻轻的拂过他的面,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冰凉的温度贴在自己肌肤上的滑腻之感。
他虽然看不清她的容颜,可是他仍然可以感觉到她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那抹浓郁的悲伤,那样沉重的哀伤,仿佛是暴风骤雨之前凝聚在天空中的团团乌云。
锦佤心中一颤,顿生一抹怜爱之意,不禁想要伸手去揽她。可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是犹如天涯。
他张口,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豁然,那云淡风清般的舞剑男子,却旋转,剑锋一转,直直的向好刺来……而那淡漠的女子,已然如同朝露凝聚而成的雾霭,渐渐消退,一缕一缕的飘散开去……
“不要!啊——”锦佤骤然惊醒,失声唤出。胸中心脏狂乱怦跳,压抑得让他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蔓延着欲想从那里破空而出……
半晌后,锦佤仍倚在锦枕上,微微的喘息着,捂住胸口,等待着内心悸动的平息。
挣扎起身,疲倦的抬起头,就隐约的看见小德子手里捧着一檀木托盘,低声的吩咐着青衣宫婢去御膳房准备君王晚上的膳食。
“皇上!多歇息会儿吧,整天这样忙活,可要保重龙体。”小德子挑帘而进,躬身上前为锦佤抚平衣摆的褶皱。
“皇贵妃在雨花阁还住得习惯吗?可有遣人送日常用品过去。”锦佤负手立于窗畔,眼神空洞的穿透重重叠叠的宫殿,最终目光集结在雨花阁的方向。
“奴才私下给娘娘的贴身丫头碧珠打听过,娘娘在雨花阁修生养性,终日足不出户,想必日子过得是极其清苦,若是皇上不放心娘娘,要不晚膳后奴才陪皇上过去瞧瞧……”小德子试探性的开口说道,随侍在他身侧多年,皇上到底是舍不下皇贵妃的,这点心思在君王落寞的眼神里,他就早揣摩透了。
“朕的事,何时要你这个奴才做主了!快传晚膳去,晌午朕没胃口,吃不下咽,现在已是饥肠辘辘。”锦佤想是被人说重了心事,截断小德子的话头,匆匆的打发了他出去。
掌灯时分,内侍宫婢刚撤走膳食。小德子便捧着檀木托盘躬身立在锦佤面前。
“皇上!这是内侍府送来的妃嫔名讳。只等皇上翻牌,奴才便好吩咐下去,让其准备。后宫妃嫔众多,皇上宠爱的也不过数人,至今都尚未子嗣,如果皇上今日在不翻牌,奴才这脑袋怕是要搬到宁寿去了。”一想到赵太后的话儿,小德子不禁浑身一颤,筛糠般抖擞。
锦佤不语,仿若未闻。纤长的手指轻缓的抚上绿头牌。每一块牌子,皆是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翠玉湖那一汪碧翠的湖水。用墨漆写了各宫妃嫔名讳的牌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朱红的填漆托木盘里。皇后居于首位,其他宫嫔依次。身侧的赤金莲花烛台上,如儿臂粗的红烛突然爆出一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格外的清晰入耳。
锦佤猛然扬手,“咚”的一声巨响,檀木托盘被掀翻在地,绿头牌啪啪应声撒落满地。君王骤然的举动,让一时未回过神来的小德子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不敢做声。殿内的青衣宫婢内侍见此情景,早就乌压压的跪了一地。
小德子连忙跪下去,大气都未敢出一声,本就极寂的殿内,此刻更是鸦雀无声。小德子静静的伸手捡着满地的绿牌,重新放入朱红填漆的檀木托盘中。却又被锦佤负气一脚重新踹翻在地上。小德子吓得住手,不在轻举枉动,垂眸凝望着君王衣摆上那金线盘绕的刺金五爪金龙,华美的宫缎越发的衬出君王的指尖苍白赛雪。
“只要是她干涉朕的事,朕就不会顺从。还以为朕是三岁小娃,任由她摆布。越是强迫于朕,朕越是不会顺她所意。”锦佤直愣愣的盯着跪地恭谨得一丝不苟的小德子,幽深的双眸里看似风平浪静般的平静,可是眼底最深处却闪过一抹极其犀利的光芒,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
“皇贵妃驾到!”殿外太监极其尖细悠长的嗓音打破了满殿的寂静。
锦佤骤然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却也没有语言,仿若赌气般的转身走向窗畔。
小德子识趣的快速拾起满地的绿牌,遣退宫人捧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