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从前些日子从刑部大牢回来后,子曦与锦佤就未相见,都互相怄着气。子曦毅自顾自的住回往前的雨花阁。
推开沉重的朱色宫门,有无数细小的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肆意飞舞。拱檐朱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深宫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经久不散。那聚积了太多的痛苦与诅咒,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腐朽与潮湿的霉味。
掌灯时分,碧珠进殿时,透过湘妃竹影,便见子曦独自坐下窗下,托腮望着窗外的圆月出神,几日下来,她瘦得掉了形,仿佛一朵枯萎凋残的花,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触,便会灰飞烟灭。虽然如此,但也丝毫不能掩饰她的雅丽秀美之态。虽白衣萧索,却倒也干净,如寻常人家待嫁的女儿吧,让碧珠眼前一亮,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低垂螓首轻抬之际,便见一身素衣衣裙的碧珠站在檀木圆桌旁,端着的漆木托盘上放着一彩釉莲花盏,面显犹豫之色,揣揣不安。“小姐,吃药了!”直从回雨花阁后,子曦的情绪着实让人着摸不透,碧珠自是深知其中的缘由,自然也不敢多嘴,只好顺着她的意,小心的服待着。
“先搁着吧!碧珠,你看,窗外下雨了……”子曦开口,声音略显沙哑。
“是呀!虽然雨花阁清冷,可这雨呀,却是很有诗意。”碧珠放下手中的托盘,应声回禀道。
“诗意?怎么能与江南烟雨的诗意相提并论。你大概不知道吧,在江南的时候……”子曦手托香腮,眼色空洞的望着窗外的雨水,神情恍惚的自顾自说着。
“小姐!你不要这样子,碧珠会很担心的,皇上也只是一时负气,过几日等他气消了,就会来接小姐的。小姐总得给点时间,让皇上下台吧,他终是一国之君,岂能忍受这气。”碧珠一脸的心疼模子,看到子曦自虐,声音竟带着一丝哽咽的说道。她与赵易轩的初遇,这几日,她自言自语的说了不止十遍。直听得她心都碎了。
子曦满腔心思冗杂,碧珠说什么,她根本没在意,唯闻耳畔风雨之声,只觉天地之间万籁俱静,那雨滴细竹的声音,却是清冷萧瑟。一时倒来了兴致,自顾自地起身,趿了鞋子便往庭院外跑去。雨水随着朱色的拱檐细细的流淌着,那疏疏的一点残月穿透浓郁的梧桐树叶漏出一丝余晖,满院月色如残雪,既清冷得逼人,她一时竟然看得呆住了。
“小姐!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你跑出去干嘛?小姐——”碧珠回身,便见子曦风也似的跑出殿外,一时既未回过神来。那朦胧的月光带着一丝光线从碧色的湘妃细竹间滑过,眼前的一切却眩惑着她的视线。
那道柔弱的身影,白色的衣裙,墨色的青丝,以及那凝脂般的肌肤,无一不刺痛着她的双目。那幽静如寒潭的双眸,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暗色的阴影。风乍起,雨花肆意飞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风的雨滴之中,衣摆翻飞,那极浅的月白色衣袖,此刻符着惨淡的月色更加的光泽温润。想展翅欲飞的蝶,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在夜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小姐!”碧珠这才回过神来,惊呼出声,直奔昏倒在地的子曦而去。脑子里仍停留在女子那乌黑的一双眸子之中,那清澈的眸子,逼得人无法直视……
暗色未央,殿内唯有幽幽的一盏烛火,照着满室晦暗一遍。
锦佤至迷茫中睁开双眼,明黄色的锦纱床帐半掩,红色的流苏在烛火下泛着流光溢彩般的华丽之色。
几日来,政务繁忙,已经精疲力竭,可一睡下,心里总像是缺少了点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入睡。腑肺之间,呼吸着的全是她留下的余香,那似花香,又不似花香,带着浅浅的甜腻之感,让他心烦意乱。
下意识的向身侧揽去,却是捕了个空。
他一惊,起身望去,身侧空无一人。
偌大的殿内一片死寂,静得好像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
“来人!”锦佤一时惊惶,呼叫出声。
小德子今晚当值,应声而入,躬身立在帐旁,等待君王的派遣。
“皇贵妃呢?”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已离开灏灵宫数日了……”小德子瞧着锦佤的脸色,吞吞吐吐的回禀道。
“嗯,对呀,朕怎么忘了,子曦走了……”锦佤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你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好生静静……”
“可是……皇上!”
“下去!”锦佤目光倏然森冷,挥退了面前垂首而侍的小德子。
小德子躬身退出后,锦佤重新躺回龙榻上,却突然觉得那锦被是如此的冰冷,带着一种透彻心骨的寒冷,骤然袭来。疲倦的睁开看着殿内的一灯如豆,而窗外那瑟瑟的冷雨声,秋寒如许。锦佤恍惚看见那惨淡的月色下,子曦一身衣白赛雪,长发披散腰际,如瀑布般宛转垂落。那样一个清灵的女子,就似冰窟一般,冰凉得让人心寒……
幽幽的龙涎香源源不断的在鼻间肆意缭绕,让他辗转难眠。烦燥不堪的起身,豁然向殿外走过,明黄的衣袍在沉寂的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想见到她,现在,马上。
这样的想法,堆在胸口好似郁积成疾……
殿外细雨纷飞,天色黯然似暮。
锦佤不自觉的便向雨花阁方向而去。
身后的小德子急忙躬身上前,犹豫着低声问道:“皇上!去长乐宫不是这条官道,这是去……”
“退下!不用候着。”君王的声音冰凉不带丝毫感情,可随侍多年的小德子,很快便揣透了他的心思,摆手挥退了身后的青衣宫婢,独自随着那明黄的身影而去。
他应该很久没来雨花阁了吧,直从有了她后,他就险些忘了这小小的殿宇。
这个曾经让他心动的殿宇。
细雨中,冰凉的夜风萧瑟而过,卷起枝桠上的残花落叶,仿佛带着他的心也被那风卷了去。
远远的,便见雨花阁中几盏昏黄的灯火,独自的燃烧着。一片暗色之中,他微敛双目,沉沉的望了过去。
偌大的殿内悄然无声,子曦目光呆滞的斜靠在雕花的床柱之上。见他进来,毫无觉察。雨花阁长年封闭,呼吸间可以感觉到那遍布的厚厚灰尘,空气中也已浸满了一种腐朽的气息。
光洁的乌砖地上烙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枝桠的暗影,似鬼魅般飘渺。美人出浴图的檀木屏风前,碧珠垂眉敛目,屏息静气静候在那里,殿内静到极致,唯闻那一缕腐朽的气息,仿佛深宏古寺一般。
仍然是明黄的衣袍,俊美而邪佞的脸带着惯有的倨傲气质,即使衣摆间略有雨水的浅渍,但依旧无法影响他那君临天下的高贵气势。
碧珠骤然见进殿的锦佤,先是一惊,而后便要开口欲喊,却被锦佤死死的挡了下去。
犀利的目光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落在了丝毫未动的菜肴上。再次移动目光,只见一个虚弱的身影斜倚在床沿,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
“怎么不吃饭?难道还在与朕较劲?”强硬的语气,冰凉刺骨。
床上的子曦眼神黯然无光,飘过他的眼又落在了细雨纷飞的窗外,空洞茫然。
“宫里的内侍都到那儿去了?”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锦佤险些抓狂。他对她的思念已经入髓。
“我不喜欢陌生人。”子曦终于开口,语气却是疏离冷淡,无一丝感情可言。
“你需要他们的照顾。”锦佤幽幽的盯着她,语气既温柔的许多。
“有小喜与碧珠就够了。”子曦仍然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仍然的喜、怒、哀、乐,但那清澈眼眸里的一丝打扰之神,终是让她泄了底。
她在为谁的生死担扰。
锦佤看在眼里,心却沉了下去,“你到底想怎样?”那样清冷的姿容既比那百合更胜些许,锦佤却忽然有了微微炫目的感觉。
子曦抬眸,一双乌沉沉的明眸怔怔的凝望着他,满是疑惑,眉峰微蹙,过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上既然知道,还问臣妾,岂不是多费唇舌。”
“要朕放了他?”明黄龙袍的俊美男子终于腾升怒意,脸色铁青,眉宇间皆是煞气,在殿内昏暗的烛火下,显得尤为的狰狞,“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朕办不到。其中的缘由你发后会慢慢的知道。”
锦佤的话,一字一句像尖锐的针一样刺进了子曦的骨血,带着一种难以言语的稚骨,油然升起。
子曦大口的喘息着,声声哀婉,仿佛溶入骨髓般的凄丽难言,“不要再为难他!锦佤!”
锦佤仰面,微眯双眸,胸膛里却翻腾着满腔的怒意,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仿佛用尽他全身的力气,都不能抽离出来。锦佤似幽灵般的走到子曦身畔,眉目之间,火的阴影斑驳叠叠,四目相对,彼此透澈的目光里仿佛有金戈交错、凛冽的杀气几乎能划破细腻柔滑的肌肤。
“怎么?你心疼了?”锦佤刻薄的扭曲着嘴唇,吐出的话语句句如冰,一声声,一句句,都剜在子曦心里,那墨色的双眼竟似锋利的刀剑般扑天盖地的向子曦袭来,一声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吼声从肺部挤压而出,“你就不怕朕连同你一起诛杀了。”
她说过,她爱他……
为什么她还要如此的与他抗横。
痛,心真的很痛。
他要的,只是那么一点微薄的爱,为何对他来说,却是如此的奢望。
锦佤只觉得心里开始发冷,那样的冷连同血液都似乎被冻结。也许是因为愤怒,眼角和唇边的线条绷紧了,原本那一张俊美无邪的脸,此刻却变得凌厉无比,眼神也渐渐的扭曲得狰狞。
听着他的话语,子曦冷冷一笑。眉宇间流露出的冰冷之色,仿佛千年的圣雪,昂首凝视锦佤时,却浅浅莞尔,从窗外斜撒而入的月亮余晖都好似在她清瘦的面颊上镀上了一层水银色的浅白,那样的苍白,似鬼魅。“臣妾本就死人一个,何惧之有?”
“你——”锦佤怒极,强压下胸腔内腾升的怒火,而后勉强温和开口,但面上仍是灰青一片,“等着朕如何处决他。”说完转身,带着一丝绝决味道大步离去。
子曦起身,站在清冷的殿中,低首轻笑,眉宇间骤然流露出的隐约的倨傲之色,仿佛带着一抹冷酷的意味,然而垂眸莞尔时,却是最为动人心魄。
“小姐!这又是何苦了,难道皇上……”进殿的碧珠,带着一丝不解的语气道。
“戏都唱到这份上了。虽然内心很苦,可是能前功尽弃吗?”子曦轻描淡绘的说着,只是微微一笑,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般婉转流波。
微风袭来,暗香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