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踩在青石地板上的磨擦声响惊醒了沉醉在迷梦中的两人。
子曦骤然一惊,抬眸望去,赵易轩手中拿着一画轴模样的东西,尴尬地伫立在月牙门洞前,一如既往般的云淡风轻,怔怔的凝视着她那双翦水瞳眸,神情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哀伤,那样的不甘……
一下朝,赵易轩便匆忙的赶回府邸拿了画轴般折身进宫准备面圣,不料却事不凑巧,正让他赶上了这香辣热火的一幕。
月牙门洞前是一小小的花架,架上的花叶常春藤,枝蔓长得郁郁葱葱,繁花锦簇遮成了一大片浓重的树荫。密密阴浓油绿,严不透光地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恍如一张流光溢彩的绸缎将那抹淡薄的身影笼罩其中,不能挣脱。
子曦只看清他半张如玉般温润的面颊,可那眼含情脉脉的双眸,似两把极其锐利的尖刀,直直的插入她的心窝,夹带着锥心刺骨般的痛楚席卷而来,让她未做多想,像挣扎着脱离了锦佤的怀抱,连退数步。
青翠浓郁的花叶常春藤,藤如翡翠玉带,杏黄的小花便是那带上的刺绵堆绣,偶尔枝叶被轻风吹拂开一条条缝隙,条条极细淡的金色日光,便微微洒落,那些细碎的小黄花,仿若微小的黄金颗粒,于绿叶丛中闪着灿灿的金光,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跌落在赵易轩恬静的面上,似被簇拥在一团织锦之中,宛如梦境。
子曦忍不住内心的一阵慌乱,徒然上前两步,赵易轩一身绯色的大红官袍,那样的红本是触目惊心,一见便着的,却也因隐在暗角的花阴之下,让他走了近前,方才看到。这让她猝不及防,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毫无防备且如此尴尬的场面再见到赵易轩,她呆立住了,满脸诧异的看着那似乎伫立了很久的,穿着绯色官袍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清秀男子,嘴唇诺诺地翕动着,已不知如何言语。
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的辉映下熠熠生辉,飞檐几入天际。赵易轩伏跪在落英缤纷的青石地砖上,七梁冠上的赤金冠带穿过他浓密的乌丝,滑过肩头那朱色的锦缎,随风摇曳。那紧攥画轴的手中已渗出一层密密细汗。头顶烈日高照,但是至光洁的地砖间隐隐传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全身上下不由一哆嗦。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吧!”
锦佤骤然抬眸,午时的日光,骄阳似火。透过繁茂的枝叶,好似眸中也被映进了那一抹沉重的灼热,铺天盖地地化成不可直视的炽烈。明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思绪,仿佛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
“谢皇上!”
赵易轩恭谨地站起身,清越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感。抬头的刹那他便看见了那如烟纱般飘渺的女子,淡得让他心痛,让他撕心裂肺。心下骤然一紧,一时甘甜苦辣交织缠绵,周身血脉奔涌,他终是放不下她呀。那露在绯色袖摆外的修长手指一直颤抖不已,似乎想要伸手碰触她,想要把她拥入怀中,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最终还是隐在了袖中。
她已属于那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帝王,而他,只是他的臣子,他只有臣服于他的脚下,不能有丝毫逾越的想法。
就算他们情同手足,就算他们曾经海谋山誓,就算现在他们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触彼此。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跨越君与臣之间那道深宏的沟壑……
无奈的命运,又一次让他们擦肩而过。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骤然,赵易轩却觉得有一盏炽热的烈酒哗一声泼洒在他的胸臆间,心脉中奔涌的鲜血也带了烈酒的灼辣,魂魄似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滚滚的也不知是怒还是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再也无法移开视线,那月白的丝裙混着轻风摇曳飘拂。一瞬间他满眸里满满的映着那如月纱般的白,一直刻骨铭心的人,面目早已在心中模糊了,此时鲜明地映入眼前,倒仿佛只是一个将睡未醒的梦,稀薄脆弱得一触即逝。
子曦痴痴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与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媚。她未出丝毫言语,也未回避朝臣,只是直勾勾的凝视着他,唇际已经挂上一抹温柔的笑容。她还在那如玉般清澈的眼神里恍惚,丝毫未察觉身侧锦佤那深沉得能洞悉一切的双眸,正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疑视着她。
有风猛烈袭来,吹得头顶的花枝沙沙直响。他们宽大的袖摆被吹得猎猎作响,空气炙热难耐,此时却夹带着一丝寒冷的味道,扑面而来。
锦佤看着身侧女子的神情,露出一抹难耐的神气。转眸看向赵易轩,这个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优雅男子,此刻却好似魂飞魄散般的盯着他身侧的子曦,唇际缓慢绽出了一抹淡然的笑意,“爱卿,此刻匆忙赶忙灏灵宫见朕,所为何事?”说完,连看都未多看赵易轩一眼,便转身温柔的抚摸着子曦额前零乱的发丝,柔声的道:“爱妃暂且回宫休息,朕有事先议,容后再来看你。”
子曦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什么,轻移莲步向月牙门洞款款而去。
君王的话骤然响起,提醒了赵易轩今日匆忙赶来这儿的目的,重新紧握手中的画轴,似至尊的宝贝一般。抬眸看着子曦,像一阵轻风似的从他身边优雅离去,薄如蝉翼般的绫纱衣摆几乎飘扬起来,带着一种冰冽的清香,飘然而去。这样淡雅的香气清爽得仿佛一直能渗入他的五脏六腑。
御书房
诺大的殿宇,只有小德子执着拂尘垂首敛目而侍,那龙涎香的青烟从铜铸的仙鹤嘴中缓缓飘出,丝丝如缕,若有似无。
锦佤端坐在檀木榻上,青衣宫婢呈上了清茶进来,锦佤将彩釉的百花缠枝茶盏出神的捧在手心,眼角余光却斜斜的扫过极力保持着一脸平静的赵易轩。
赵易轩的侧面看上去有着些许憔悴,殿宇如镜般光洁的鸟砖地映着他极力隐忍的情绪,苍白一片。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狭长眼瞳,正幽深莫测地望着锦佤。
“说吧,大哥找朕所谓何事?”今日锦佤的语气既比平日清淡疏离了些许,一副稳若磐石,石雕一样俊美的面孔,神色淡漠得滴水不漏,永远让人琢磨不透。
赵易轩放下手中的画卷,手腕转动,展开的画卷似一道波浪,直倾而下,平平展展的映在锦佤疑惑的双瞳里。
雪白的画卷上映着一绝色女子。回眸浅笑,白衣轻盈,玉扇垂目,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似乎藏有千言万语,仿若能洞穿世人灵魂的深处。蓦然,锦佤睁大双眸,画上玉扇垂目的女子脸上,眉心那朵梅花胎,妖而不艳,美而不俗。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人……
“这是?朕瞧着怎么如此眼熟。”锦佤深邃的双眸,穿透雕花窗,看向遥远的天际,仿佛深思一般。
“皇上日理万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是记不上心。皇上可曾记得,微臣回京那晚,皇上不是在微臣书房见过这幅画吗?请皇上看画卷的落款。”经年的宫廷历练,赵易轩口里可以纹丝不差的回禀着,心思却早已飘散不知何处……
“子曦,穆子曦!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呢?”锦佤终于看见落款处那簪花小楷字,那细小的三字仿若气势凶猛的潮水一般向他铺天盖地般的突袭而来,心下腾地一动,仿佛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不已。幽深的双眸更是变幻莫测。
“对,子曦,我喜欢的子曦!”赵易轩终是忍受不住内心那苦苦的煎熬,不故一切的说了出来。转身时,那黑如墨玉般的双眸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便一闪而过。
“可他是朕的贵妃,你的嫂子。”锦佤闻言心神一惊,攥着画卷的手,因着力道太重而青筋凸显,狰狞可怕,却还是隐约地抖了一下。至他唇角吐出的冰冽话语,带着一丝残酷的表情,仿佛千年圣雪,清冷得煞人。
“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她爱的是我!我们彼此早就心心相印,我们曾对天发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赵易轩恍惚回到了江南的初遇,眼波流转,冰凉一片,却是渗入骨髓般的清亮。
“那朕一定要立她为后呢?”锦佤听到她的名字,从另一个男子的口中脱口而出,他猛然怒喝出声,俊美的面上被怒火燃烧,扭曲得犹为的狰狞,不竟让人感到骇怕。
殿角赤金缕空大鼎里焚着的龙涎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的散入书房深处,映着两人的面色,尤为的诡异。
“你不能!”赵易轩双眸圆瞪,惊慌地死死咬住唇角。因着情绪的高昂,双眸里分明涌上了一层薄雾,映着红烛灯影,两瞳里好似腾腾的跳跃着两团火苗,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倾流下来一般。
“赵易轩,你说什么?朕不能?朕是皇帝,一国之君,有什么是朕不能的!”锦佤终于被赵易轩这句逾越的话语激怒了。猛地转过身,明黄赤金龙的袖摆一挥,檀木桌上的黑白棋子连着棋盘,“哗啦”一声全部散落在乌金的地砖之上,如羊脂般温润的棋子飞溅如同窗外那凋零跌落的花雨。
赵易轩双颊涨得通红,恍如刚饮下鲜血一般,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晕着一股异样的红。脑中沸血翻腾,一股火到底是喷涌了出来,再也顾不了什么君臣之仪,也不计前因后果,高声喝道:“那如果我是皇帝,我就可以与她在一起,长相厮守了吗?”一激灵便脱口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待他察觉自己失言时,话已经收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也是出自于一个御史大夫之口?果真是朕的好臣子呀!这次朕就当什么事也未曾发生。也不在与你计较,如果我们身边还有别人,朕一定会下令诛杀了你,现在给朕退下。”赵易轩直白犀利的话语,着实让锦佤大吃一惊,赵家本就权倾朝野,如今他赵易轩既也口出狂言,让他心中何以不惧。
“皇帝不答应,臣就在此长跪不起,至到皇上答应臣的要求为止。”在朝为官,他终是舍弃太多,这次,他要铁下心来与他抗横,此生他决不放手,哪怕是死,也不!说完,唇角亦勾起一抹淡薄的笑意。
“你说什么?你该以此威胁朕?”锦佤抬首,望着赵易轩那怒火中燃的眸光,心中像似被什么猛然一扎,莫名的稚痛刺得他在也顾不上什么君王之仪,陡然出声。香炉里的龙涎香徐缓地在沉重的空气里面淡漫着,精炼而出的优雅味道充斥在肺腑之间,也渗入了他微颤的身体之中。他与他情同手足,他怎么能说出如此让他撕心裂肺般的话,难道真要把他逼上绝路,永不回头。
黑暗如一张密织的大网般铺天盖地的袭来,让他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头,一片眩晕,锦佤强力的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向垂首跪地的赵易轩,双眸里流露出一股极其无奈的情绪。半晌,语气异常清晰地说道:“朕看你是不是在发烧,以至糊言乱语说出如此诛连九族之语,你先退下吧!”
“可是臣——”
“退下!”陡然一声巨响,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冰洌冷漠,锦佤墨黑的双眸带着燃烧的炽热,深深地凝视着赵易轩,凌厉如剑般几乎要把他撕裂开来。猛地,手掌高高举起,却是僵在半空终究无法落下,嘶哑的声音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要不是朕念着手足之情,朕早就让人把你拿下,治你忤逆之罪。”
“臣先行告退!”赵易轩起身,夹带着极不情愿的语气,怔怔的凝视了锦佤半晌,才缓缓退去。轻轻遮住阴翳的双眼隐约透出的寒冷,在这寂寥的空气里徒添一抹沉重压抑之气,转身时,唇角却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嘲弄,似是不屑。
旋即,便带着一抹绝决的意味,大步转身离去。
望着他极其不甘离去的背景,锦佤抬手,疲惫地揉着紧蹙的眉心,眼神却是仿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半晌,才将手轻轻搁在胸口,用心地感觉那里丝丝的抽疼,然后终是无可奈何地长长吐了口气。
曾经,他是如何的君临天下、不可一世;曾经,他对她夸下海口,女子可以宠可以怜,但就是不能爱,可是如今他却——
帝王,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到底也会为情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