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小德子手握拂尘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殿内。
“启禀皇上,内阁的几位老臣聚集在宣室里,恭候皇上议事。”
“说了什么事吗?”锦佤眉头一紧,才打发一桩烦心事,这内阁老臣也接二连三的跑来凑这份子热闹。心下一片烦躁不安,每当此时内臣聚集皆不会有什么省心事。
“大人们只说事出紧急,看那情势,想必也是捡的要紧事来求皇上定夺的。”
“走,赶紧过去瞧瞧!”话未说完,锦佤已带头急步走出了殿外。
华灯初升,夜色凝重,辉煌的朱红宫墙映在薄纱般的烟雾之中,只隐隐地看见一角的朱檐伸向天际。
青衣宫婢执着琉璃宫灯引着锦佤走在曲折的回廊之上,宫灯之火随风飘摇明灭,照得脚下的青砖路面也斑驳不明,如游魂一般,飘忽不定。
来到宣室殿前,却见殿内的大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正在议论着什么?个个面色惊虑交错,有心急如焚者频频向殿外张望,也有人屏息静静的等候着。
锦佤风风火火的赶进殿内,还未落座,便急切地向着众老臣道:“众爱卿,有何要事?捡重点的上来商议。”
“微臣参见皇上!”
“好了,众爱卿就不要闹这套虚文了。说重点吧!”锦佤大手一挥,制止了撂衣就要跪地叩拜的众老臣。
“皇上,这是一匿名奏折,说是,碧落堂以济世行善为由,近旷世金银谷粮,数额巨大,真实去向则暗而不明,其中丞相大人资助颇多。这丞相大人转运史史贪污一案他都还未撇清关系,如今又与一个什么堂纠缠不清。哎!”户部尚书王立言说到最后几字时,声音低不可闻,犹如自言自语一般。
锦佤蓦然站立,浓密睫毛下墨色的眼瞳轻淡描绘般的扫过殿下恭谨垂首的众臣。
“皇上请息恕!微臣还有一重大至极之事向皇上禀报。听说近日叛军四起,江南尤甚。可就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朱色的大红官袍下,王立言年迈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什么?……”一句激起千层浪,殿内一睡哗然,大家面面相觑。
“以爱卿之见,朕该如何是好?要不明天宣御史大人进宫,他对江南的地形了如指掌,明儿朕就让他前去察办。”锦佤双眼里像是被阴云笼罩,流淌着一种带有阴谋与不含善意的寒气。
“如今也唯有此法可行,皇上洪福齐天,只愿这只是一场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众大臣皆摇头摆首的齐声说道。
锦佤徒步走至映着婆娑树影的雕花窗前,遥远的天际唯有几颗星辰闪跃。窗上折枝百花的雕花斑驳的映在他的面上,幽深一片。负手仰面沉默了半晌,他才回头看着殿内的诸位老臣,绯色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那就这么定了,众爱卿都跪安吧,朕乏了,有事明儿早朝上在议。”
“臣等告退!”诸臣叩拜起身,一一躬身退出殿外。
殿内一片寂静。
不知为何,锦佤却骤然觉得殿内的空气郁闷得让人窒息,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稳定住了自己狂乱的心绪。
如此这般,他该怎么收场……
随即,涩涩一声轻笑,这便是身在帝王家的无奈……
夏日炎炎,一天热过一天,但灏灵殿内殿宇深宏,格外幽凉。
子曦因着前几日贪玩,中了暑,不过也精心调养了数日,已是康复了许多。
传膳时,又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瞧得她心里直犯腻,她并非贪口腹之欲的人,再加上一到夏日她极是畏热,所以一到暑天里她食欲极少,看见眼前的大鱼大肉只觉索然无味。便传人撤了下去,只端了碗青淡的粥,如此这番折腾,青衣宫婢方才捧了清茶上来,接过,缓缓的呷了一口。殿外的太监便尖声细气的传道:“淑妃娘娘驾到!”
“娘娘与她一向井水不反河水,平日也素无往来,今日她突然跑来做什么?”碧珠一听内侍禀报,侧着脑袋,轻声问道。
“也该是时候来了。去传她进来吧!”子曦放下手中的茶盏,人未起身,珠帘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杨淑妃在数名青衣宫婢的拥簇下款款而至。雕花窗外的风,清凉似水,穿堂而过。杨淑妃身着一袭雨过天晴色的绫罗纱衣,整个人便像是笼在那氲氤的晨雾中,莲步姗姗,脚步轻巧得如同不曾落地。长长的白褶裙裾无声的拂过光洁的乌金地面,淡淡的倒映着她的身影,凤目流转间,透露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神色。子曦淡然一笑,杨心悦已经近得前来,盈盈施礼,道:“心悦给皇贵妃请安!娘娘万福!”
“好了,你我面前就勿需这套虚礼了吧!你们都先下去忙着吧!本宫与淑妃娘娘闲话点家常。”子曦眉头微蹙,飞天髻上赤金的梅花珠钗,极长的珞璎直垂眉间,随着动作的起伏沙沙作响。眉心那梅花印,血色欲滴,衬着那珠钗,分外妖娆。
“姐姐……”杨心悦轻启朱唇,开口欲言,却被子曦接过了话头。
“明人不说暗话,本宫知道你今儿来灏灵殿所为何事?要想人不知,除非纪莫违。别的不说,妹妹的演技也确实非凡,可是你想想,纵使孙悟空再神通广大,可还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那日在宁寿宫,瞧妹妹那走路气势汹汹的模样,怕是早已让那老太婆看出了端倪,别人心里怕早已有底了。就说刚才你那莲步姗姗的样子,像个待家的姑娘般,稍微心细的人都会看出你的破绽。一个怀胎六月的孕妇走路怎么会如此的轻盈。百密终有一疏。如今也唯有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找个台阶下了就成。妹妹可知,这是欺君枉上,祸及宗族的死罪呢?”说话的时候,子曦轻抿茶水,缓缓睁开双眸,怔怔的凝望着已是手足无措的杨淑妃,眼底尽是一片沉沉的墨色,仿佛云蒸雾绕中的如黛远山,让杨心悦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杨心悦的心骤然被这眼神深深刺痛,她竟在这清澈得不带一丝瑕疵的双眸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怜惜与哀愁。子曦的这番淡然的话却像带刺的针,刺得她片体遴伤,汩汩的开始流血,忍不住低声道:“可是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呀!依娘娘之见,心悦该如何是好?”
子曦淡淡的扫过眼前这为争宠,可以连性命都搭上去的可怜女人。从古至今,身陷后宫的女人,皆不会把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即使那人是皇帝。在这阴暗的后宫里,她们的首要任务便是完好的生存下去。得到皇帝的眷宠,也只是她们生存的手段罢了。在这阴暗不见天日的深宫里,不知是宫廷造就了她们的寂寞与孤单,还是她们造就了这寂寞近似荒凉的宫廷。
“妹妹是何等聪明之人,难道还用本宫教你不成。”后宫女人之间的斗争,是残酷得不见血腥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杨心悦岂会是三岁小孩,枉听别人之言。你不是省油的灯,那本宫也不是好吃的果子。想拖本宫趟这浑水,没门,“妹妹,时辰也不早了,怕是再过一会儿,皇上就要下早朝了。虽说妹妹有的是时间,可那肚子……”说到这时,子曦故意停顿了下来,纤纤玉指抚上杨心悦的圆鼓鼓的肚子,她能清晰的感觉得到,杨心悦全身的颤抖。
“多谢娘娘提点,妹妹告退!”垂眉敛目,杨心悦此刻犹如热锅的蚂蚁,惶恐得一刻也呆不下去。
“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本宫可是什么话也没说呀!”扬手吹拂着指尖那修饰得光滑圆润的指甲,红红的丹寇,殷红如一颗颗饱满的血珠,盈盈欲坠。
杨心悦前脚一走,小喜后脚便碎步进入了大殿,手里死死的攥着一张密涵般的纸笺。子曦慵懒的坐在梳妆台前,头也不抬,以手托腮,仿佛在沉思着什么?过了半晌,才轻抬螓首,唇际浮起一抹淡薄的笑意,“她又想怎么样?”
小喜的声音很低,几乎如同耳语一般,却字字句句清晰的传入子曦耳中:“小姐看了自然明白。”
“烧了它,我不想看,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子曦漫然的说道。入宫才数月,秦香君的密信便如雪花般飘来,每封皆是让她引诱君王,早日下手。
小喜依旧是一幅恭敬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道:“秦姨说了,若小姐再这样子拖延下去,会误了咱们的大事。秦姨说:莫不是小姐对小皇帝动了真情,而不忍心下手。她还说,难道小姐就忘了穆家百口人的血海深仇……”
“不要在说了,我自有分寸。”子曦在听到小喜的话时,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晕了过去。是呀,进宫数月,她心上的伤口既然不知不觉的悄悄愈合着,穆家满门的血债呢?不是要靠她完成吗?体内仿佛有一把极钝的刀子,一寸一寸,慢慢的割开她的血肉,将她整个身体剥离开来。这样的痛楚,她已好久未曾尝试,如今这般突然袭来,让她有了就此一死了知的念头。
看着她的异样,小喜识趣的垂首,不在说话,手心里密密的汗珠,粘绸得让她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子曦方才抬头,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方才淡淡的道:“这发髻梳得不错,可惜脸色过于苍白,该抹上一层胭脂补上才好。”镜中的自己,黛眉弯弯,极细,极长,衬得横波入鬓,顾盼生辉。
她自顾自的说着,俨然忘却了走出殿内的高大身影。
“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爱妃眉心这朵娇艳的梅花,更衬得爱妃肌肤凝白赛雪,朕真是百看不厌呀。”身后乍然响起的低沉男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子曦。锦佤双目脉脉含情,带着一丝淡薄的笑意,痴迷的凝望着镜中那妖冶的女子,心下一片茫然。
“皇上?”子曦欲起身行礼,却被锦佤轻轻的制住了。子曦也不多说,一时兴起,接过锦佤的话题,便道:“臣妾听说,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一日与宫女们在宫廷内嬉戏。不到片刻,公主身感疲倦,便躺卧在含章殿的檐下小憩。厅中红梅花开似锦,微风一过,梅花纷纷扬扬撒落而下,其中几朵碰巧落在了寿阳公主的眉心上,经汗水渍染后,在公主的前额遗留下梅花样的淡淡花痕,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却使公主更加显得娇柔妩媚。便特意保留了下来,三天后才将期和水洗尽。此后,公主便常摘几片梅花贴在自己眉心,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奇美无比,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妆图案妆饰,由此便被世人称为“梅花妆”。臣妾这可算是天然的梅花妆,勿需任何脂粉修饰。”
锦佤静静的端详了眼前这柔美的女子片刻,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刺啦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裂开来。让他不由想到了赵易轩那绝决的眼神,那稚心刺骨般的话语: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她爱的是我!我们彼此早就心心相印,我们曾对天发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他毕生所求的女子呀,让他怎么忍心让给除他之外的人。有一种痛,隐隐渗透身心,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他眼底倏忽闪过一道极其锐利的光芒,却也不过一瞬便隐去了。
他决不会放手,此生决不……
“皇上,皇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臣妾都叫你老半天了。”子曦仰首,映入眼帘的,便是锦佤那俊美的容颜。稀薄的阳光投射在他俊美的五官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那墨玉般的眸子如海般深沉,淡淡的,带着一丝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与悲伤,明明是深深隐藏的感情,却被她就这么轻易的洞越了他的心魂。
“呵,没事!”锦佤强扯出一抹笑意,语气却透着一抹难掩的沧桑之意,随后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用过午膳了吗?身子骨本就单薄,可不要饿坏了。”
“嗯,臣妾用过了。皇上呢?”子曦仰起小脸,怔怔的凝望着锦佤,她知道,他今天一定有心事,而且还是如此的沉重。一时恍惚便想到了秦香君那句话:引诱君王。可是,她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