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首席间的赵美眼中怒芒簇簇跳动,终却隐忍,并未当众发作,只得举杯与众人共饮。
一时觥筹交错,酒至半酣,赵美仿佛微有了醉意,谈笑中也夹带着揶揄的意味,“杨大人真是大喜呀,最近频频平步高升,听说皇上改日还要为大人加官封爵,真叫老夫好生羡慕,刮目相看呀。至古道: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看来这话一点都不假呀,这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劳烦大人多多在皇上面前为老夫美言几句才是。”一双如豹螭般猛锐的双眼斜睨了身侧的杨奎一眼,薄唇逸出似夸似讽的语句。
“丞相大人说笑了,这也是皇恩浩荡,微臣吃着皇家的奉禄,理应为皇上尽棉薄之力。相国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赵氏两代贵为皇后,这可是前有未有的荣耀。大人说这话可真是折煞下官了。小女生性淡薄,与世无争,大人无需在意。现在也指不定皇后娘娘已身怀龙胎,如此这般,那可就是咱们大翌的洪福呀。”杨奎语中含刺,向着一脸铁青的赵美举杯,带着一抹得意的轻鄙神色,不甘势弱的迎向他恶意、轻薄、戏谑的目光。不着声神的抿着佳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待女儿生下这唯一的龙种,到时就算你身为一国之相也得礼让我三分。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后进宫至今,连半分怀孕的境像都未曾有过,宫中本就盛传皇后因妒失宠,虽说贵为皇后,可无子一样不会有什么善终。风水轮流转,到时母凭子贵,说不定我杨家之女就可贵为一国之母。赵氏就如日落西山,还不向我杨奎乖乖就范。想到这里,他朝着赵美露出趾高气扬的笑容来。
“杨大人说得极是,皇家对我赵氏天高地厚之恩,真是一想起来就感念陛下,老夫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大人你说是吧?”最后一句刻意的说得很重。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不经意的掠过杨奎,似乎心里埋藏着无尽的恨意,那张几乎扭曲得狰狞的面上强行挤出一丝刻薄残忍的笑容来。
“丞相大人这番肺腑之言,说得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呀!下官就在此借花谢佛的敬大人一杯薄酒略表心意。”杨奎细纹密布的脸上仍然带着惯有的笑意,瞬间视之泰然。而后淡淡的笑着指着面前玉盘中膏黄肉嫩的一佳肴,道:“此乃螃蟹也,生即横行。民间谚语曰:‘尝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可老夫愚饨,横竖不知此句的深意何解,劳烦丞相大人代为释之。”
“你——哼!”赵美一脸铁青,端酒盏的手用力一收,手背青筋凸绽,发出“咯咯”的声响,仿若骨节俱断。
小小的一场宴会,席上众妃明争暗斗,席下亦是暗潮涌动。即使歌舞伴兴席间众人妙语连珠,也掩饰不住玉阶之上后宫纷争的气味与阶下政治风云的暗流。
“好了,皇上与诸位娘娘都等着呢,都按次序进殿吧!”从内殿里跑出的公公,手中佛尘一摆,尖细着悠长的嗓声,语气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侍候在殿外已有片刻功夫,碧珠慌忙弯身为子曦整理衣裙,带上面纱,这是宫里的规矩,即使是待选妃嫔,也不能随意的抛头露面。
“小姐!一切都靠你了,万事小心。”小喜的声音低如耳语,握住子曦的右手似在悠悠颤抖。此时的子曦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手在微微颤抖?惟有眼神坚定的凝望了小喜一眼。
片刻,微垂螓首便缓步尾随公公而去。
轻咬贝齿,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此生的成败,皆在此。如果不愿卑微的死去,那么,就让她轰轰烈烈的活着。
大殿的光华照在她的身上,一瞬间,本是热闹纷繁的宴会呈现了一瞬的停顿,文武百官的眼神都绞合在薄纱掩面、勾魂摄魄的佳人身上,吃惊不已,呆愣当场。
款款躬身一礼,舞袖弄弦,甩出了胭脂兰墨,淡雅遮面,秀丽而出。悠扬的乐声中,折腰,飞袖。金镶玉步摇上的蝶翅在云鬓间随着婀娜舞步微微晃动,脚下云鞋翻滚,步步生姿。腰若杨柳,莞尔生笑,似清风徐徐,惊起了几曲阳波,漆黑的双眸,眼波流转似不经意状,婉转落在锦佤墨玉般的双眸里,明显的带着诱惑的幽怨。
四周是无数双倾慕的眼和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
冷眼看着这奢华的一切,嘴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万千青丝随着裙摆柔柔舞动,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完美至极,只是心却跳得仿佛似要自体内蹦出。
锦佤缓缓啜着手中的蜜色琼液,双眸直勾勾的看向殿中肆意飞舞的她。
眉细细弯弯的一道,下面是一双安静的眼,丝毫不见张扬浮躁,睫毛如扇尾向上微翘,勾起一帘幽思,眉心那朵梅花红得摄人心魄,半是妖娆,半是恬淡,淡雅中又见冷艳,仿如不是人间凡人,而是一不小心而跌落凡间的天使。
她的样子柔弱细腻,一身洁白轻盈的柔纱裙衬得人就仿佛一道缥缈无痕烟气,绕云而聚绕仙而行,却似在这尘世里误走了一回。这样清雅淡柔的一个人儿,夹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慵懒,仿佛被注入清水的稠墨,慢慢的淡化开来。殿下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痴痴地眺望着殿中的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接过青衣宫婢奉上的白瓷青花茶盏。锦佤慢条斯文的吹拂着,抿着。静静地聆听着席下大臣对着跳舞的女子窃窃私语。
“德妃娘娘?”身侧站立的小德子却一声惊呼,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一语既出,四座皆惊。百官目光聚集,直直的看向君王身侧还未合拢嘴的小德子。
听到此话时锦佤正拿着青花茶盏,不防手一颤,碗盖“叮”地一响,磕在了茶盏上。
惊诧中,后宫众妃嫔的眼神皆汇作一股股险恶毒辣的箭,毫不留情地掷向旋转不已的女子,嫉恨有之,艳羡的也有之。
赵佳铭仿佛是怔了一瞬,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浓,越像有了嘲讽的意味,“德妃娘娘?”她呢喃着重复了一句,“德妃娘娘?”声音里仿佛凝着刻骨的阴毒。
杨心悦蓦然一震,转眸凝望,握住杯子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却仍然莞尔一笑,垂目而坐,手中香雪扇轻摇,唇际隐隐绽出一抹淡然的冷笑。
锦佤眼角余光斜斜的扫视了失言的小德子一眼,似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入心口,疼痛难忍。
见龙颜不悦,小德子慌忙垂首跪于乌砖地面,惶恐不安地道:“奴才该死,方才失言,扰了皇上的兴致,请皇上责罚。”
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抹飞舞的白影,淡然地道:“平身吧!朕今日心情甚好,恕你无罪。这是那宫的?吩咐下去查一下档,宴散后朕就要答案。”那是他亲手赐于她,亲手为她穿上的衣裙,那般飘逸的气质,只有她才能穿出。殿中女子晶莹剔透的双眸与莞莞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妖娆的两生花,各自明媚鲜妍。可是眼前这女子却比莞莞多了丝丝的灵动,莞妃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无丝毫生气,连笑起来眸底也是灰暗的,没有一丝光芒的……
“是,奴才遵旨。”忙不迭起身谢恩,立在一侧,仍是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的样子。
席下的赵易轩已是看得痴了,仿佛神魂俱慑在她那优雅的舞姿中沉醉。手晃玉杯,眼神迷醉,勾起了他对江南烟雨中那抹绝色身影的回味。夜风穿堂而过,吹起四下纱罗缥缈,她的身上有着她的影子,如梦如幻,却仿佛又那样的真真切切。
百官席间一儒雅文士轻握酒杯,小弧度地摇着头,低语暗叹:“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青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宫中何时隐藏着这般才貌俱佳的女子。自古祸水殃国,看来这后宫又将永无宁日了,哎——”语罢,又自顾自的大口灌下杯盏的琼液。
锦佤饶有所味的摩挲着手中的酒盏,晶莹剔透的玉杯,杯身像女子的薄纱裙一般朦胧清透,杯口处透出丝丝的翠,似风摇柳枝般婀娜,杯底却是一圈金黄的翡。轻茗一口杯中的青梅酒,淡淡的金黄色,细腻剔透,梅香幽雅,细细品味,回味绵缠,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冽而清醒的触感。这是陈酿了几十年的青梅酒,入口清醇,后劲十足,让喝酒之人,不知不觉沉醉,酒过三巡,颊上已透出异样的嫣红,仍是自顾自的斟满了酒,举杯不停。浅笑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殿中女子,她有着一双清透如湖水般眩目的双眸,可就在他们四目相对时,那一双盈盈秋水般的剪瞳却好似两把淬闪着寒光的利刃,带着一股冰冽凄楚的恨意,仿佛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清冷得煞人。
朦然间,他好似被这样的眼神所引诱,就那般使着她的动作而痴痴的凝望着她,瞳眸渐然深邃,那酒劲的余劲慢慢发散,渗入四肢百骸中,胸口灼热无比,一直烧到脑部,周围的声音仿佛突然听不见了,只余下那一抹娇娆的身影,赛过了世间一切春色。他想他定是醉了。
琴音袅袅,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整个大殿里如山顶古寺般静谧。子曦身子如柔柳被巨风卷得低迥而下,足尖点地,盈然飞旋,就那样一圈圈地旋着,上下翻飞着,绫纱的长长裙摆似蹁跹的蝶翅,舞动不已。头上的金步摇闪过一道弧光飞了出去,环佩叮当直响,万千青丝遮住了她的双眸,发丝一丝一缕的扬在风中,那样妖治,那样夺魄。在飞扬的缕缕青丝间,她冷眼看着席上那明黄缂金九龙纹高高在上的男子,她渐渐移不开眼,他俊美的面容,刚毅的轮廓,倨傲的神情,王者风范,只有这般的男子,才真正称得上君临天下!虽容貌俊逸得让人窒息,可眉目间却充盈着一种遮挡不住的孤傲,一双冷洌狂傲的双眸,似乌黑深沉的一幽深潭,也似两股直透人心的利刃,让她分裂开来。如果说赵易轩是温玉,那他应该是一块寒冷透骨的水晶吧,看上去夺目清澈,触上去却毫无暖意。至她进殿起,赵易轩的双眸就未曾离开过她的身影,她不敢凝视他,怕他洞穿她的一切心思。那云淡风轻的男子,此生终是负了你。
太后偶感风寒,凤体报恙,在宁寿宫早已入寝。老天终是眷顾着她,让她远离此劫。
珠圆玉润的琴声,袅袅余音似绝未绝,众人寂寂,随着琴的尾音,她也渐渐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洁白轻盈的柔纱裙幅随着她的低跪纷扬铺展开来,铺成了一朵极艳的雪白花朵,盛放在殷红的茵毯之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眼眸如玉,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已有好多人喝起彩来。
这不禁让众人想到了世人所赞后蜀主孟昶的费贵妃的一句诗词,“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此时用在殿中女子身上,可谓是天作之合。
子曦缓缓扬头迎上席间那双深遂的眼眸,那目光像利刃一样刺痛了她,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突突如同泉源,将更多的热血涌入胸际。耳畔隐约只有枉死冤魂凄厉的尖喊声。满门的血仇,那样多的血,铺天盖地的涌来,视线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红,父亲、母亲、兄长……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血……穆氏满门百余口人的性命,漫开的殷红,一直涌过来,涌上来……常言道:父债子偿。今日可别怨她手狠手辣,猝然握紧手中一枚精致到极限的梅花银簪,直欲向玉阶之上扑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