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为了穿什么,她着实费了些思量,年纪太轻,太过华丽的宫服反倒盖过了自身的灵气,可如此胜大的场面衣着自然须得端庄华贵,又要符合自己的身份,不能盖了皇后与贵妃的风头……一袭袭的华服穿上又脱下,直折腾得身后伺候她的两个丫头都已经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子曦双手有些无力,懒懒地垂在身侧,任由小喜与碧珠摆布,身上薄薄的罗衫下已渗出了密密的香汗。从江南携来的衣裙挑呀拣的却使终没有一件合她心意。
碧珠和小喜急得团团转,来来回回汗如雨下。猛然,碧珠双掌合拍,大声的喜道:“衣橱里还有一件德妃娘娘的衣裙,款式、面料都是佳品。娘娘生前极是喜爱,如今奴婢还保存完好,犹如新做时一般。小姐,奴婢拿来给你换上如何?”
子曦迟疑了片刻,神色犹豫地说道:“这样怕是不好吧,平日里好多东西都挪用了娘娘的,这会儿还夺她所爱,岂非僭越无礼,不是太过份了些么?”
碧珠平日最时沉静稳重,此时听着子曦这一席话,便火急火燎般的道:“娘娘泉下有知,小姐也是形势所迫。况且娘娘生前最是平易侍人,怎会于小姐计较,小姐今夜去御花园也有一半是为了娘娘出气。小姐你就不要再犹豫了,要是不小心误了时辰,可不就前功尽弃了。”
小喜生就性子急,听碧珠这边话语落地,便慌忙催促道:“小姐,既然碧珠姐都说了德妃娘娘不会怪罪,那小姐就快些换上吧!时辰可真的不早了。”
见她微微点头,碧珠急三火四的奔向屏风内,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捧出一衣裙出来。
小喜接过轻轻抖开披在她纤细的身躯上,那确实是一条极其华美的衣裳,极浅的水银色纯白无丝毫瑕疵,百褶裙长长拖曳至地,袖口亦有繁复的金丝刺绣,两寸来阔的堆绣花锁边,那迎雪吐艳,凌寒飘香的火色梅花星星点点的缀在月白的衣裙面上,应和着额上那朵绝艳的梅花,唯美绝伦,也红得摄人心魄。清雅中却不失华丽的衣袍腰身大小正与她合身,仿若浑然天成。
小喜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啧啧地赞道:“好漂亮的衣裙,果真是上品。”
碧珠绕着子曦转了一圈,接过小喜的话道:“众多衣裙中,娘娘生前就只喜欢这件,大低是因为这是皇上亲自赐给娘娘的吧,所以格外珍惜。极少极少的时候见她穿上,只有皇上,亦或是宫中设宴,才能见娘娘穿上它,可都没穿上两次,娘娘就……”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一红,声音就有了几许的哽咽。
见到自己的失态,碧珠慌忙抹了抹眼角垂垂欲坠的泪珠,轻轻地挽起子曦的一头青丝,那金镶玉步摇上的蝶翅,满饰银花,镶着精琢的翠玉串珠,长长垂下,随着动作起伏轻轻摇摆。这样的发式显得谦卑,不争那金凤步摇的母仪天下,却也不失简洁大气。面上略施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常听小喜说:我们家小姐不施脂粉更是倾城。可是,今晚却不行。
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碧珠索性将她的妆点艳了,黑似幽涧彻底,红似鲜血初染。
妆毕,昔日那个月光般清透的人已经成了夏日里的一团烈火,红得那般的耀眼,那般的刺骨娇媚。
子曦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太过绚丽的颜色、浮华妖艳的自己,她并不喜欢。微笑,映成妩媚;皱眉,好似娇嗔;如此浓艳的色泽,居然连人的表情都抹杀殆尽。
子曦轻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内心起伏跌荡的心绪。今天晚上是她最大的一场赌注,她不能输,输就是死路,只有赢,赢了才能洗净她一生一世背负着那沉重不堪的责任。
华灯初升的时候,穿过笔直绵长的青砖御道,九曲十弯的长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屋檐相连,竟然看不到头。子曦放慢了脚步,深邃乌黑的夜色之中,廊檐下的盏盏琉璃宫灯赤霞朱锦地燃着,映得青石的乌砖地面皆是一片火红。她就仿佛踩在炽热的火上,煎熬的维持着步伐。
院里渐渐传来的丝竹歌舞之声本属平常,然而今夜完全不像平日里那种软侬温和的曲调,却是更加的喧哗热闹、肆无忌惮,仿佛含着一枚极细的钢针至破耳膜而入,瞬间犀利地渗入全身,牵扯得直直痛入骨髓。
微寒的夜风激在肌肤上,让她不惊轻轻一颤,御花园里已有无数华丽的宫灯燃起。举目望去,灯火穿梭,如锦似织,一切亭台楼阁皆被拢在淡薄的光晕之中,似烟非雾,幻彩般迷离。
水阳殿内,珠圆玉润的琴声愈加清晰,一曲奏罢一曲又起,袅袅余音似绝未绝。在一片丝竹声中,子曦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廊前那一盏盏宫灯仿佛磷火般飘忽,是烟家上下枉死的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含着哀求含着悲愤……
那激烈跳动的心脏似要至肺腑中蹦出一般。她狠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渐渐的压抑住心中汹涌澎湃的起伏。
身畔的小喜,俨然未注意到子曦的异常表情,一脸沉醉地听着鼓乐,仰面双眸紧闭,艳羡道的自言自语道:“啊!好好听的曲子,好热闹的宴会呀!”
碧珠轻轻的扯了扯小喜的衣摆,这才惊醒了神游中的她。碧珠长长的指尖轻轻地戳着她的脑袋,一脸娇嗔的道:“贪玩的野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味心思的想着玩乐。真是小姐平日惯坏了你,皮痒痒了。”
“好姐姐就饶了喜儿这次吧,喜儿下次再也不敢了。”佯装委屈,撒骄地回应道。
三人匆忙的穿梭于曲折迂回的廊宇之中,直往水阳殿方向飞奔而去。
水阳殿依水而立,殿宇玲珑别致,金瓦绿檐倒映流光,盏盏如莲的灯影与水中倒映的点碎银光缠绵交融,摇曳生辉,恍如琼瑶玉台般幻彩迷离。绢红明亮的琉璃宫灯沿殿阁回廊蜿蜒高挂,照得一池碧水皆如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光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绸绵。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儿臂粗细的明烛,每隔丈远一盏,照得大殿明华如昼。殿内又盈盈立了数十名御前差使的侍女宫婢,个个去鬓雾髻,香风影动。殿角西窗下焚着的龙涎香馥郁淡雅的香气,缥缈萦绕,行过精致的香炉时,便熏得人衣履皆香。
殿外,青衣宫人或端盘、或恭立,欢快的穿梭在御花园之中。轻笑浅颦,莺声燕语,处处流泻着女子的欢声笑语。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贵族,锦衣华服,淡淡的幽香遍传远近,环佩之声入耳旖旎。殿上钟乐悠扬,婉转丝竹响遏行云。锦佤踞坐首席,左后方坐着惯有淡漠神色的皇后——赵佳铭,右后方就是今晚的主角淑妃娘娘——杨心悦,其它妃嫔按等级依序而坐。王族公卿皆在堂下,觥筹交错,满面欢喜,谈笑风生。(汗呀,这古代建筑还真是……哎!都怨悠悠才疏学浅,真是难以启齿。为了把这段皇宫的奢侈写得像那么回事,悠悠只好上网收集了一点资料,若这一小段略有雷同之处,那便纯属巧合,请看官大人们理解……)
赵佳铭一身锦绣的五彩飞凤的大红纱裙,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金步摇在鬓角上珠光摇曳,一张脸晶莹剔透得仿佛在闪着幽幽的光泽。
右侧,杨心悦一身天蓝色绣暗花的衣裙,头上戴着一只侧尾细凤,七彩宝石串成的凤尾将高盘的发髻整齐地挽住,髻侧别了数只珠花簪子,金丝缠枝的簪子,锤压的金叶间串串珍珠及一颗蓝宝石微微摇晃。远远看去,似乎整个人都坐在光辉中一般,明丽动人。
坐在君王下首的便是权倾朝野的国舅爷赵美,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更加显得飞扬跋扈,脸上也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他自小失去双亲与刘后相依为命,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他的下方就是永远一副温润如玉面容的赵易轩,彼时的他显然对左右官员的奉承、谄媚不以为然,带着惯有的淡然的轻笑。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洌的香气,好似让他未饮先醉。
赵佳铭笑容满面,举着手中的酒盏涩涩地对锦佤道:“皇上膝下无一子嗣,如今淑妃妹妹福星高照,正巧赶上好时机,怀上了皇室第一血脉,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翌。臣妾在此借此薄酒,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后亲自敬酒,席下大臣、众妃也一一向锦佤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杨淑妃伴随在锦佤的身畔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独占而去。杨心悦算得上是未经过任何动荡曲折的波折而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冷眼扫视了一侧的赵佳铭,扬起眼眸,款款起身走至锦佤身前,娇笑慵懒的声音好似媚入人的骨髓,“皇上!今日这般甚喜的日子,臣妾岂能错失,臣妾身子不便,只好以茶代酒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
赵佳铭微微颔首,唇角含了一抹浅盈盈的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杨心悦扫去,咬着唇极力克制着凤眼里流露出的憎恨之色,强制的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力持着母仪天下的平和恬淡的神情。
锦佤依然一脸的淡漠,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仿若置身事外,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仰首,碧玉盏中琼液一饮而尽。
“妹妹现在可是一身两命,皇室的希冀如今全都寄托在妹妹一人身上了。妹妹就算不为本宫,也要为皇上好好保重自己。本宫会日日抄写经文,虔诚的向佛祖祈褥,保佑妹妹直到皇子平安诞下的那天为止。明儿本宫让太医院的院士李大人开几副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妹妹用着,李大人的医术可是极好,妹妹可要按照大人开的廓好身静养才是。”赵佳铭一双凤眼似笑非笔的凝望着她,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
杨心悦知道她话里藏针的语意,但历久的宫廷洗礼,仍然让心中盛怒的她仪容恭顺,声调平稳,轻巧弯腰一福身,“皇后娘娘说得极是,娘娘的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姐姐一片心意妹妹了然于心,心悦若是再好拒绝,那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些。那心悦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姐姐在上,请受妹妹一拜。”
赵佳铭打心底里一声冷笑,可面上的神色仍然如冰封万年的圣雪,没有任何变化。那样的口气,听上去轻淡似一幅上好的水墨画,未有丝毫的宕荡起伏,“免了吧,本宫如今可不敢当淑妃娘娘此礼。”凤眼轻睨,但也难掩语气中的厌恶、嫉妒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如同耳语般的道:“你越是一幅恭谨得低眉顺眼的模子,本宫就越觉得你虚伪可怕。”
杨心悦不已为然,浅笑盈盈的道:“皇后娘娘真是折煞妹妹了,难道娘娘是喜欢众妃嫔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垂下眼睑,神色恭谨得一丝不苟的道:“臣妾可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在听到杨心悦这番含讽带刺的话语时,赵佳铭轻蔑得不屑的神色已是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淑妃娘娘客气了。如今妹妹在后宫可算矜贵似宝,任谁都要礼让三分,这冒犯了也就冒犯了,谁还胆敢把妹妹你怎么着?”
杨心悦将赵佳铭醋意十足的神色尽收眼底,唇际的笑意更加深浓,面上却仍然一副天真的模样,一笑靥生双颊,话语里却有闲闲的讥诮:“娘娘教训的是,这日后臣妾可得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好在皇上与娘娘面前讨个乖才是。”语罢,五彩丝线刺绣的袖摆下,指尖皓白赛雪,掩着朱唇娇笑连连。
赵佳铭见她如此神气,亦不好当着众人之面发作,不由气结,强压着心中怒气,道:“本宫成日为后宫诸时烦琐,你愿意时时聆听,如今本宫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来教导于你。哼!”
杨妃掩面“咯”的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空阔的殿宇里听来格外的悦耳。
“什么事让爱妃如此眉开眼笑的?”锦佤转身抬眼宠溺的看着一脸娇笑的杨心悦。
“回皇上的话,平日里娘娘后宫诸日繁忙,刚才臣妾也都是与娘娘说些无聊锁碎的闲事罢了,随道也让娘娘教习臣妾一下保胎之道。”媚眼横生,纤纤十指拾起香檀紫木桌上的白玉茶壶,斟了一盏碧螺春在锦佤面前。
锦佤淡然一笑,眉角轻挑,斜眼看着立于身后的赵佳铭,语气中带着丝丝嘲讽之意,“怎么?皇后还有保胎这方面的经验?”
闻言,赵佳铭一脸铁青,拽着丝巾的手背青筋凸绽,狰狞可怕。一腔沸血似要喷射出来,猛地端过桌上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用尽全部力气将那一腔悲愤强咽下去。
杨心悦带着一丝挑畔的眼神横睨了赵佳铭一眼,垂眸凝望着眼前一脸孤傲的锦佤盈盈浅笑,声音愈发低柔妩媚,听得人骨子里直发酥,“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不如想些新鲜的玩意来为皇上助助兴,皇上意下如何?”
听她这么一说,锦佤倒是来了几份兴致,饶有兴趣地道:“今日你是正主儿,爱妃有什么主意就尽管说来听听吧,朕全都由着你。”
“应届的秀女已在偏殿住了好几月了,一直到今都未领受君王赐宴,也未曾见过皇上御容,臣妾听说几位姊妹们才华横溢,各有所长,不如就借今儿这大好机会让她们好好的在皇上面前展示一番。以感皇恩浩荡。皇上觉得如何?”
锦佤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叩白瓷杯盏,微微颔首,语气略带欢喜地道:“这个主意倒是稀奇,爱妃可真是有心了,一切就按爱妃说的办吧。”
身后伺候的青衣宫人疾步躬身上前,杨淑妃在他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他便匆匆出了殿外。而后杨心悦便不动声色,依旧自顾自的为锦佤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片刻大殿丝竹之声再度响起,原本喧哗热闹的大殿此刻一片死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