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佛堂的黑夜万籁俱寂,就连凉飕飕的夜风穿过庭堂的声音也是寂静无声的。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静寂处,有乌桕长得正盛。那浓密的叶映着宫人手中的琉璃宫灯,一层层茜色、樱草色、黛紫色混在一处,流淌如绸。稀朗的灯光和苍穹里的星辰混连为一休,零零落落的树叶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不时地从枝头飘坠而下,偶尔有一两只蝙蝠横冲直撞似的在沉沉的幕色里穿梭而过,形如鬼魅。
庭园内,前后数十人迤逦而行,步子落地皆是极轻,几乎无声。
香火袅绕的大殿,那一盏盏燃烧的长明灯冉冉如浮生之莲。铜炉里燃着大把香,炉中香灰细软,袅袅的青烟绕满整个殿宇,金身宝像尊严,俯瞰着坐下的芸芸众生。
赵姬匍匐下去,虔诚地跪倒在眉目慈善的菩萨面前。即使岁月留痕,那容貌依旧称得上是完美无缺。发丝如墨一般的乌亮,略有几缕白发,却已被浓如乌云的黑发盖了去,云鬓间镶了珍珠的九凤头簪贵气逼人,起伏动作时那金凤嘴里衔着的珍珠垂挂,微微地坠向前额,仍不改她一贯的雍容高贵。佛前的鼎中香烟烈焰焚焚,腾起无数香烟,熏得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她仍面不改色的隔着香火缭绕,口中念念有词。
“愿佛祖在天有灵,保佑弟子赵家千秋万代富贵荣华,上苍有浩生之德,且恕弟子无心之过。常言道:得有所失,失有所偿。弟子不敢奢望太多,现在,除了权利,在没有什么可以让弟子烦躁不堪的心平静下来。况且这本就是老天对弟子的一个小小的补偿。拥有它,弟子就可以高枕无忧,无所顾虑,弟子就可以借此造福天下黎民百姓。如今皇帝羽翼丰满,不屑弟子这年迈的老婆子,亦不似从前那般对弟子的话言听计从。现今他对弟子已心存芥蒂,生了疑心,暗中谴人调查我赵家,窥视着弟子的一举一动。眼下,皇室已有了一袭血脉,但终究不是我赵氏所出,一旦皇后诞下皇子,那不听话的儿子亦可废罢,与他九泉下的父王早日团聚。谁也不能阻止弟子……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儿子,他也不能阻止弟子,决对不行!佛祖,请怜惜弟子,助弟子早日完成大业。佛主保佑……”
赵姬依旧低眉敛目,双手合十,用凌乱的声音自顾自地絮絮低语着。虽道是母仪天下,但在古佛青灯前,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殿宇内一片死寂,静得让人窒息。
虔诚的三叩九拜后,缓慢起身,脸上仿佛带着安心的微笑,眼底却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寂寞神色。
殿外早有青衣宫婢急步垂首上面搀扶着她。
“摆驾回宫吧!”眼角余光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宫人的脸颊,语气中夹带着一丝倦意吩咐道。
更深露重,贴身婢女香梅取过身侧宫人手中捧着的貂毛披风,从身后为她披上,小心翼翼的转到身前为她系上丝绦。香梅的手指无意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手暖意十足,似乎永远都是,而越姬的手却永远都是冰凉得恰似要将她骨髓一并融化。
太后的步辇搁于殿外,色极鲜艳的杏黄色贡缎,中间篆文字精心绣制“寿”字花样,千色万缕。只一眼便可见绣品的精良,其外又有薄纱黄缎重重围裹,因此显得格外的华贵富丽,也格外的突兀扎眼。纱后挂了两盏琉璃宫灯,在这样无风的漆黑夜里,影影绰绰只见宫道上绵延不绝的灯光,青砖铺就的御道,笔直绵长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远远的便见一众内侍们无声的拱身立于琉璃金瓦之下,远远看去也只是几条面目模糊的阴影而已。看她远远的过来,宫婢内侍皆慌忙的匍匐在冰凉的乌砖地上。
几名内侍动作轻缓的放下肩上的步辇,步辇右侧的香梅伸出右臂,赵姬扶着香梅的肩拾辇而下,步态轻履,仿如飘行在软棉的云端一般,悄然无声。
宽大的刺绣裙摆拖曳在地面上,锦缎绣鞋踏在青砖上均无声无息,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赵姬心中不由压抑得难受,那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搏动,全身血液的汩汩流动,这样的安静让她内心烦燥不安,几乎让她溺毙其中。
“才走这么一小段路,哀家怎么就觉得这么困乏,哎,人不能胜天,看来哀家是老了。香梅,给哀家捶捶腿吧,信许会好受一点。”沙哑的声音略带沧桑,仿佛一昔之间老了十岁。
香梅应声拿过美人锤给榻上阖眼假寐的赵姬轻轻的捶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
“如今宫中大小事务太后都视若无睹,莫不是上了年纪,连带着心智也泯灭了?亦或是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念得太后连心肠也跟着菩萨软了不成?太后好生瞧瞧,如今那小贱人蹄子愈加猖狂得都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了,太后身为六宫之主,难道也不管管,任其她这样嚣张下去。”
紫檀木雕嵌寿字的镜心屏风后,骤然传出一带着几分张狂的低沉男声,语罢,男子从屏风后缓缓转出一身影,昏暗的殿宇内,一身大红官服飞扬跋扈,颜色深得触目惊心。前胸和背后均缀有丝巾绣成的华贵仙鹤补子,一品的朝服,来人正是国舅爷赵美。
“都什么时辰了,丞相大人还在后宫逗留,若非大人不知后宫乃男子禁地。”赵姬闭目蹙眉,片刻之后才睁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拿着茶盏的手一紧,语气仍淡然的说:“看你摆着的这张臭脸,哀家心里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哀家到底还是太后,你还怕什么?”
“如今那小妖孽专宠六宫,万一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到时母凭子贵,那杨家岂不是一人升天,鸡犬得道。那咱们的佳铭以后还要在这深宫如何立足。”语罢,额际青筋凸绽,几乎是暴跳如雷。
怒气冲冲的摒退身侧的青衣宫婢。他躬下身扶着赵姬坐直身子,看着她眼中腾升的怒意,就又趁热打铁想想再度勾起她的妒火,顺势跪在冰凉的乌砖地上,虚假的带着哭腔,“姐姐,咱们赵氏一族的荣耀兴衰全要依仗你了。姐姐也不想这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到时拱手让给别人吧,好歹您也要想想办法,为我们父女俩作主呀。若是迟了,我怕到时连皇上也不会把姐姐你放在眼里。太后——”
赵姬自鼻际冷哼一声,重重的放下手中的茶盏,“咣啷”一声掷在身侧的实木桌上,如冰似玉的盖碗里碧绿的一泓清茶那经得住这样的力道,已泼散出了些许。这一下猝起突然的声响,着实将伏跪在光洁乌砖地面的赵美唬了一跳。
“现在杨奎那老匹夫风头正茂,如若不尽早铲除,只怕到时会取代咱们赵氏在朝的势力。那咱们多年的心血与这挥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将殆为乌有。以后,指不定还要爬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让那老东西添油加醋,弄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最后一句话,因激愤过度,几乎已近似嘶吼。
赵姬也不搀他起身,神色淡然,垂眉凝眸,仍是微笑着,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堂堂一国之相,出口怎像山野莽夫。”
“难道太后就那么忌惮那贱婢?还是连着自己都被那贱奴整的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了?照这样子下去,太后费尽心计得来的这一切,将被杨家那小贱人不费吹风之力的揽入怀中。杨家本就与赵家势不两立,到时——”见她阴冷暗藏的眼眸中跳跃着火焰般的光芒,他就知道今日这番口舌算是没有白费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姐姐,她的软肋,就是经不住别人的言语激将。
赵姬亦不由吐了一口气,看不出脸上任何神色,仍一脸淡然的道:“她当这后宫是什么地方?岂容她随便撒野,不过是一个爱争风吃醋,没有脑子的花瓶而已。本宫见过的人还少吗?让她就这般横行嚣张着,那这后宫不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个个都要造反不成?”
匍跪在脚榻上的赵美一愣,霎那间回过神来,忙不跌的起身伏在赵姬耳边窃窃私语——
“这般行事明眼里的人岂会不知是你,这样做风险太大。不行!”赵美的一席话仿如五雷轰顶,一下又一下,震得她五脏六腑似要爆炸一般。激愤得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赵美的肘臂,如落水的人死死的抓住水中浮木一般。
“微臣做事自有分寸,就请太后放宽心,静听佳音。微臣定会妥善安排一切,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下官惶恐,打扰姐姐金安,姐姐!”最后一句唤得极轻,如同耳语,深深的瞧了她一眼,便转身急步退去。
望着他转阁的身影,赵姬心中莫名一阵发颤。这同父异母的胞弟越来越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越来越会擅做主张,自行行事。
纱帘层层揭起,仿佛有风,吹入淡淡的花香。绡纱窗外的芙蓉经了一天风雨,一瓣一蕊仿佛一条条崭新的衣裙,褶裥当风摇曳,繁丽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