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漆黑,不着一丝月色。
是夜,她却辗转无眠。千丝万缕的长发,似流散的乌丝一般铺撒在粉色的床褥上。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额际不断渗出的汗珠,滴落在粉藕色的被褥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朵。
良久,才挣扎着起身,揭开身上粉色的锦被,趿鞋下榻。徒步走至门窗前,轻轻开启红木漆门窗。披着薄薄的衣袍立于庭院之中,仰首望向夜浓如墨的天际。夜深人静,四下唯有不知名的虫儿唧唧的叫声。忽尔冰凉的夜风轻拂而过,如雪般的纱衣合着那千丝万缕的墨发在夜风中轻舞飞扬。
赵易轩,赵易轩……
天旋地转,似乎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那百衣萧索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虽不够尖锐,却慢慢的在她心底最深处,郁积成浓烈的钝痛。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常常让她疼痛得几乎窒息,她开始哭泣,在寂寂的,漫长的黑夜,她压抑着,咬着被角,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哗哗地直划落在月白的靠枕上,瞬间浸染开来,好似黑夜盛开的妖艳曼陀罗。
几日来她寸步不离院落,为的便是择日入宫所要熟悉的宫规、礼仪。每天她只需在闺房中端庄危坐,秦香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后宫的老嬷嬷都遣来教习她宫中大小规矩,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
晨曦朝暮,她就在这混沌忙乱中如流水般淌过。
夜里,她总是琴、棋、书、画到极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倦得再也睁不开双眼。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才没有时间去想起那个温暖着她一世悲凉的白衣男子。
而今,她为了那一袭白色的明媚身影,失常了。虽然紧闭坚锐的心灵在如梭岁月的流逝下已磨去了锋利的棱角,虽然仇恨不再刻骨铭心,可每晚的梦呓却依然时时提醒着她心中的罪责,因为她渐渐的淡化了父母的血海深仇?
如诗如画的江南,那有着一张明媚笑颜的主人带给她曾经悲恸欲绝的不堪往事。正是这张俊雅容颜的主人杀死她至亲之人。她应该恨他吧,可是每当见到她那风轻云淡般的笑颜,仿佛所有驻守着的心灵城墙,就此不堪一击的倒塌在他如阳光般温润的容貌里。当初那样吞噬心骨的仇恨仿佛都被他那明媚的笑颜覆水浇灭一般,再也没有那样折磨心神的痛苦感觉噬咬着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每寸血肉。她仿佛发现自己犹如大海中失去舵的小船,在宽广深邃的大海中飘摇不定,迷失了方向。
那般的笑颜,明媚澄澈如同一泓清透的湖水,在那一瞬间轻轻拨动着她的心弦。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无法冷然以对那双澄澈之目,也许是那初见的惊鸿一笑,也许是他关切入心的话语,也许是他……
也许,也许,太多的也许,而事实就只有一个,他是她命定的牵绊。她与他终究是要纠缠在一起的……
红,妖异的红光。血,迷蒙的血雾。
一股炙热的暖流自胃部贯彻身心,旋即,阵阵椎心泣血之痛迎面袭来。她的眼中血色弥漫。那样的殷红,宛如一朵绽放于黑暗之中的血色曼陀罗,还是那血红似火,永不瞑目的仇恨之眼。
夜,依旧浓重,月色如霜。
白云紫毫在雪浪纸上轻轻勾勒,赵易轩双眉微蹙,屏气凝神,手腕转动。一幅画卷一挥而就。
雪白的画卷上映着的是一位绝色的女子。如出水芙蓉,纤尘不染。一头如云青丝用一支白玉梅花簪高高挽起,双鬓坠着绿玉璎珞,眉心那朵梅花胎,妖而不艳,美而不俗。身披一袭极浅的水银白镜花绫纱披帛,笑意盈盈,眉目嫣然,宛若天人,那双清澈剔透的眸子,更是比珍珠玛瑙还要熠熠生辉!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好似真真应了古人的这句话儿。
赵易轩默默地放下紫毫,滑坐在紫檀交椅中,沉默深思,久久不语。
他自知,自己并非神笔在世,也并非妙笔丹青。
他是在回忆,在怀念,在犹豫,在挣扎。
如诗如画那烟雨中绝色的女子,正笑靥如花的凝视着他。
良久良久,他缓缓起身,湿润的手指却莫名颤抖着,摩挲着画中人的面孔。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眸之中,那盈盈浅浅的笑意不见,却多了几许哀伤,迷惘。甚至是
深沉内敛的爱意。
一个永远都让人捉摸不透,如谜团一般的奇女子……
他就这般深深的凝望着那画上的女子,入了迷。
“子曦……子曦……子曦……”
他的语音低沉沙哑,似走火入魔般声声唤着画中的绝色女子。心活似受了鞭笞般一阵阵的抽搐颤抖,默默念着这个已经刻入自已骨血,融入自己生命的名字,似乎可以清晰的闻见自己脆弱不堪的心在痛苦的边缘挣扎着、呻吟着。
半晌,他豁然起身,似乎是在极力的抑制着自己不再沉沦。向半开的镂空雕花窗口踱去,清冷的月光如淡薄的烟纱般倾撒而下,让他眉目顿然一清。而脑海中,那丝丝缕缕的思绪却似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久久不能释怀。
良久,终于一手痛苦的低住额头,沙哑着声音,呢喃道:“没想到分隔数日,我竟是如此这般的思念你。如今,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以前总是嘲笑他人沉溺美色,如今自己恐怕早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窗外的湘妃细竹,迎风招展,发出沙沙的轻响。水池中倒映着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块残钰,映在漆黑如墨泼撒的夜空。辉光清冷,如轻纱细烟般朦胧。池畔的新柳亦借着这迷幻的月色,垂下的千丝万缕仿佛是那轻而薄脆的水晶琉璃,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将一泓池水生生的割裂成无数细小的水晶,瞬息万变,波光粼粼。
赵易轩眼中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显得深邃莫测。端过桌上香檀木托盘里放着的青釉花纹海棠杯,杯中已不知何时斟满了澄清剔透的酒液。手指摩挲着酒杯,光滑细腻的瓷盏,犹如她那凝脂般的玉肤,隐约的带着清冽的芬芳。
那样澄清的琼液,波光粼荡,宛若明镜,仿佛……仿佛能呈现前世今生的红尘俗事。
拾起杯盏,酒液的清香肆意萦绕,合着淡淡的花香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似晨曦中绿叶间的清露,却又带着几分浓厚的醇香。轻茗一口杯中美酒,入口清醇,后劲十足,让他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他从未醉过,连喝三口,自嘲地浅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馥郁的酒香中,一股凛洌的清香晕染开来。亲手又斟了一杯,端着酒盏的手有着丝丝的颤抖,杯中的酒液在烛火下泛着细碎跳跃的光芒。他再次仰头喝下杯中美酒,冰凉的液体带着火辣辣的触感,似一尾光滑如梭的鱼儿顺着嗓子滑落下去,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刃沾着巨毒的砒霜,一寸寸割裂开来,如烈火般焚烧的感觉至胃里直冲上来,撕心裂肺般的绞痛。
这酒居然烈得骇人。
如墨的瞳孔里已带着些许的迷乱,怔怔的凝视着紫檀木桌上的画筹,瞳眸渐然深邃。那酒劲慢慢发散,渗入四肢百骸中,胸口灼热无比,一直烧到脑部,周围的一切早已视若无睹,只余下眼前那一抹娇娆的身影赛过了世间的一切春色,那轻盈娇脆的笑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如绕梁三日久久不散……
原来,他真的醉了,醉得神志恍惚,仿若又回到了三月那烟花灿烂的江南,回到了江南那一场醉人的烟雨中……
原来这是今年府上新酿的酒,它竟有个如此妖娆艳丽的名字,叫着“勾魂夺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