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天色依旧一片阴沉灰暗。窗外细雨滴嗒的落了下来,滑过琉璃金瓦,凝成珠帘,自滴水檐间淌下,溅落到白玉宫廊之下,涟漪轻柔。
殿内一片死寂。
赵佳铭面前的紫檀几案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青衣宫婢刚刚沏好的碧螺春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光洁的乌砖上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她的身影覆在其上,阴阴沉沉。伸手端起那紫沙茶盏,手却抑制不住的颤抖,一碗茶终是没有拿捏住,跌落到地上,摔成了粉碎。碎片跌落于乌砖地面发出的尖厉声音,久久的回旋,像极了索魂的冤鬼,不停的哀号。
看着满地的碎片,良久,她才哆嗦着,用力的摇着头。
紫玉香炉中焚着那抹熟悉的安息香,此刻却是再也无法安慰她那狂跳不已的心。
摒退垂首而侍的青衣宫婢,她的全身再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筛糠一般。
“这太可怕了!”在听到冬灵禀报的瞬间,她就几乎无法坐稳,无力的趴伏在贵妃榻中,她恐惧的哆嗦,连嘴唇都在颤抖:“天啊!我杀人了!”
她颤抖着,听着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半呻吟的开口:“冬灵,本宫杀人了,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深深的把脸颊埋在手掌中,她几乎直不起身子。
平日里态度确实有过嚣张,但那都是出于自卫,她从来没想过要害人,从来没想过要至人于死地,现在,那个淡漠的女人,居然以死来低制,向她宣示,她不受她的控制……
她好怕……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恐惧得发抖。
“有什么好怕的,人又不是你杀的!这般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就让堂堂的后宫之主变得如此的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如此这般,往后要怎样统领六宫。”半晌,一低沉而又干涩的声音打破满室的寂静。珠帘一晃,国舅爷赵美从白玉珠帘后走了出来,一种窒息感好似利刃上凝结的阴沉,自她身后覆盖了上来,仿佛将昏暗的殿宇中的凝重色彩又加深了几分。
“奴婢给相爷请安!”冬灵小心翼翼地俯首行礼,识趣的躬身退出殿外。
“父亲大人,你怎么来了,后宫乃男子禁地,擅自闯入就不怕……”骤然转身,赵佳铭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双眸透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淡然的看着一侧神色傲慢的赵美。
“有什么好怕,老夫堂堂一国之相,女儿又贵为一国之后,胞姐又是大翌皇太后,老夫怕什么?有何可惧呀!”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不羁而又放肆的大笑,七梁冠上丝滑的冠带在暮色的殿宇中摇曳得狰狞。
“佳铭,父亲要你明白,在这勾心斗角的后宫里,你若心存怜惜,恐怕今日的你,就将成为人家的刀下冤魂,成为别人权势的奠基石。”赵美眼中利色掠过,骤然沉色看着她,几欲勃然大怒。“只要拥有权势,你才能生存下来,权势,欲望,它是那么的引诱着你,慢慢的吞噬着你的心。”发自肺腑的一阵冷笑,眼神犀利,直瞧得赵佳铭脊背发寒。这是她初次见他如此阴狠的表情。
“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永远都不会接受我,永远都不会。强求是无福的,我们终究缘份太薄……”赵佳铭紧紧的攥住自己的手,内心深处有一种叫孤寂的情愫如火般一样的焚烧自胸口溢出,通过已攥得麻木的手掌传到心脉,渐渐地,心悸得全身发颤。
窗外,风的声音呜咽般地低沉,浑圆剔透的珠子摇晃着,将昏黄的烛光拉扯得斑驳迷离。
“啪!”一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的面颊上。赵佳铭瞪大双眸,直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赵美虽然脾气暴戾,但是自小到大对她都极为疼爱,挨打,今日这是第一次。没有什么缘由,为的只是他那永无休止的权势。
赵美因为愤怒而瞪大了的阴冷黑眸,透过怒火燃烧起的潮湿的朦胧,看着面前这个毫无大志的女子。
赵佳铭在片刻恍惚之后,对着面前愤怒不堪的赵美露出了一丝哀伤欲绝的微笑,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气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她只觉得从心脏中涌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蔓延到整个魂魄,连声音亦带出一丝崩溃般的颤抖。嘴角渗出的缕缕血丝在空旷的大殿内袅袅不断。
“我赵氏既会出你这般没有出息的女子!看看你姑母,同为一介女流,她却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刻偏偏你却不能。爹要你牢牢地记住,这世上任何东西只有你不想要的,绝没有你得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善良、心慈、无私的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借口,我们赵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明白吗!”
权势的珍贵,在没有尝试之前,是不知其中的滋味,但是尝试之后,那睥睨天下的尊贵,那众人低头的骄傲,那呼风唤雨的快意,岂是一般常人所能体会到的。
“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若是要在这后宫生存下去,那就必须先武装自己,让自己百毒不侵。”
半开的雕花窗棂外,雨点打落了片片红杏的花瓣,血色似火,雪花似的从阴沉的天空中,撒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竟有些萧索的零落。
赵佳铭看着那双眼睛,她无法分清那是因欲望而点燃的烈火,还是难以抑制的怒意。无论是什么,在这强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中,她仿佛预见了自己悲凉的命运。
她看着那带有她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冰凉的面颊缓慢地拂过时,她淡然的笑着,逐渐无法思考,瞪着慢慢涣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的,父亲大人。”这样的称呼似乎有一点生疏,但正如她此刻的心境。昔日他们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她在他的膝间承欢,他是她的慈父,如今他的眼里没有父亲般的慈爱,有的只是欲望,无穷的欲望,无际的权势。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赵美如狮吼般的声音。
“对,不择手段,爹现在只有靠你了,我的好女儿。”想起屡屡与自己争锋相对,胳膊肘向外拐的儿子,他现在唯一的棋子就只有面前这一颗了,他得好好的把握,一步都不能下错,否则一颗落错,满盘皆输,等待他的将是万丈深渊。
“父亲大人,你相信报应吗?女儿相信,总有一天父亲与女儿皆会遭到报应的。”低喃的话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这是一个棋局,局中有局;她是一颗棋子,注定辗转于他的股掌之间。从小是,现在亦是。为了成全他的野心,她入宫为后,出嫁从夫。她恨,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冷漠,更恨他的自私。
“现在,不要动不动就与妃嫔争风吃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拢络人心。自古以来,后宫里的斗争总是激烈而血腥的,带着脂粉气的残酷,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个生在后宫的女子,若不想死不目瞑,就必须学会怎样自卫,或者自行先下手为强。自己防还不够,还得联群结党,让大家帮忙防着大家,尽管这联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只与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时暗刺的刀。可是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说到这里,赵美的嘴角开始抿了起来,那种微笑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疯狂的欲望啃噬着他的心,埋藏了多年的执念,在这个大雨的的夜晚蔓延成燎原的妖异鬼火。
“认命的是笨蛋,会筹谋的才是高手。现在在笑的未必就是最后的赢家。记住了,皇后娘娘!”赵美淡淡的扫示了一眼仍无动于衷的她。在他的眼中,已没有了儿时的她,有的只是熊熊的欲望之火。
“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仍然一脸冷漠,至始至终都没有一句关切的话语,她的恐惧也许他压根都没有在意,这无情的亲情。
心如刀绞般疼痛,赵佳铭蹙起眉,一阵酸涩涌上眼睑。低垂的螓首轻抬起,便见到了那幽深不见底的如鹰般锐利的双眼里,灼热地翻滚着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所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急不缓的与皇上朝堂争锋,仰仗在朝地位打击政敌,四处笼络他的势力,玩弄着权术的同时也深深陶醉于权势的魅力。
他的一生,就只伴着一个“权”字。其它一无所有。
“父亲大人走好!”赵佳铭屈膝跪了下去,唇角不禁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弧度。美丽的容貌冰冷而艳丽,神情傲慢中却透着倦怠,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双黑若星漆的眼眸里隐藏着的万般厌恶。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赵佳铭已经死了,站起来的,将是另一个真正的六宫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