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佤缓缓阖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心下已是明白了八九分。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拿着折子在明黄色的宽大袖摆中伸出,在透雕卷云纹的窗棂外倾泻出的光芒中一颤。半晌,目中精光一闪,浮起复杂难解的笑意,“好了,众爱卿,朕乏了,都回府吧,朕自有主张。”深吸一口气,漠漠地看了一眼跪于地上的几位老臣,眉毛一挑漠然的笑了起来,虽然优雅从容,却遮不住眉眼间一丝的志在必得。
众臣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臣等告退!”王立言踌躇半晌才缓缓起身站直身体,暗朱色宫袍下的双腿已经因为长久地跪拜而麻木了。他谨慎抬起头的瞬间,看见君王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浪,死寂一般沉静地看着自己。感觉好似被猛禽盯上的猎物,心中不由地一颤。
殿内又恢复了死寂般的沉静。梨木雕花香几上红烛还未燃尽,发出微弱的光亮,显得这辉煌的宫殿内竟然透着丝丝的寒气。
小德子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殿内宫婢内侍面如青玉、淡如死水,垂眉敛目而侍。
“皇上——”隐隐的便瞧见君王面上罩上的一层晦暗。小德子在御前当差已颇有年头,却从未见过君王有这样的神色,心里打个哆嗦。过了半晌,终是耐不住这窒息的沉静,恭谨的低声唤着。
他一使脸色,一侧的宫人慌忙机警的奉上了还是温热的香茗。
锦佤接过,并不喝,只是静静的握在手中。拇指和食指轻握住茶盏的杯沿,中指则托着盏底,慢慢的让馥郁茶香萦绕在鼻间,碧螺春的细细茶香,悠然恬淡,青釉描花的茶盏,在白晰手指间发着幽幽的一层微光。唇角勾上一抹冰冷的笑意,细长的眼微微往上挑起,深潭似的眼睛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只是在烛光映衬之下闪烁不定。
小德子屏住呼吸,在缭缭升腾着的茶烟间揣测着君王的心思。偷觑着君王的脸色,乌沉沉的殿内看不清楚,只瞧见那一双眼眸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在暗沉的空气里似有火星飞溅开来。
锦佤的手紧握在青釉的茶盏上,那掌上隐隐凸显的青筋在五彩金丝绣着的沉重龙袍之下愈发的显露得狰狞,而那唇上挂着的冷笑,好象要将人活生生的撕裂了一般。
描花茶盏禁不住那狠狠的力道,已隐约出现了裂痕,而后那手陡然的挥了出去,杯子便砸了个粉碎,破碎的瓷片在乌砖的地上,犹自翻滚,发着轻脆刺耳的声响。
小德子一颤,连忙伏跪于地。这君王的心情犹如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上一刻还娇阳高挂,下一刻就是倾盆大雨。身后的宫人也都慌忙的跪了下去,乌压压的一大片,霎时间,本就一片寂静的大殿内更是鸦雀无声。
虽然是晌午,但下着雨天空仍然昏昏暗暗。殿内极静,几乎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那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叭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小德子抬首偷眼瞧着,锦佤已起身踱到了窗棂旁,天色黯然,细雨凄凄然的下过不停,窗外风声低啸,雨点密集地打在窗上,噼叭有声,显然是下得更大了,树影被冰冽的风吹拂得不停摇曳,在他高深莫测的英俊容颜上映下零零绰绰的阴影。
锦佤微眯着双眸,负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忧容,只是那不经意间的紧眉昂首之间,刻到骨子里的雍容华贵的意态,便流露了出来。
“怎么了?”忽一女子轻轻地唤了一声,优雅而柔和的声音犹如天际的新月一般清越。
小德子抬首望去,皇后!心里更像是有一块大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此刻君王怒火正盛,这皇后又来搅局,这可如何是好?
依旧是一身俗色的大红,翠华摇摇,拖摆至地的绫纱凤尾裙似红毯一般流淌在乌金的地面上,连臂上缠着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纱罗披帛都是艳丽的大红,随着款款的步伐,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般婀娜多姿。
“今天可真是热闹,连皇后都大驾光临了。”强压下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锦佤勉力温和的开口,面上仍是灰青一片。
“伤着没有?”看着地上的碎片,她似是一惊,手腕轻抬,那纤纤如水晶般的玉指便伸了出来,君王转身负手立于一侧,那仿若凝脂般的玉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僵硬的停留在半空中。
“皇后可来得真不巧,朕刚商讨完江阳救灾一事,现在才来,真是可惜。”冷漠的口吻像冰柱般直直刺入赵佳铭内心深处。
赵佳铭一愣,勉力弯出一丝笑意,在死沉的空气中,形成了一抹僵硬的弧度。无视他讥讽的言语,幽幽的轻启朱唇道:“臣妾刚从宁寿宫出来,随道瞧瞧皇上。臣妾已有大半月未给皇上请安,与礼不符。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理当以身作则,宫中礼不可废。”
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锦佤心中仿佛渗出了锋锐的冰凉,蓦然刺痛,不由脱口而出:“怎么!皇后是在指责朕对你的冷落吗?”本就一肚子窝火,现听着她这番语中带刺的话,更是怒火中烧,“若是心存芥蒂,对朕不满的话,以后大可不必见朕。成日守着宁寿宫与你姑母相伴,也何尝不可。”
“臣妾不敢!”敛首退却,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个礼,仪态自始自终的无可挑剔。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赵佳铭甚至感觉得到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微微的拂着她的脸颊,不由心中一荡。眼前这张几近妖冶的男子犹如镜花水月般的虚无飘渺,虽不过咫尺之路,却让她觉得恍如蓬山万重。她永远无法得知,他平静、淡漠的外表后面,隐藏着怎样的心思;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价值。他就像黑暗中的罂栗般充满致命的诱惑,也让她欲罢不能。
“小德子,摆驾雨花阁,朕今晚留宿陈德妃宫中。”话犹未完,就大步转身离去。话语依旧是冰冷的,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温度。
“臣妾恭送皇上!”略略福身,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佳铭方才直身,指尖轻触衣摆,似乎还能感觉到君王余下的那抹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恨又似怜的神情。
“小姐……”随侍宫婢冬灵叫出了口方觉不妥,慌忙改口道:“娘娘,皇上他……奴才真替娘娘委屈。这段时间,皇上常去淑妃和德妃娘娘宫中留宿。”
赵佳铭略略抬首,不经意地眼波流转,似是月影轻霜,又仿佛红尘间繁华间的幽幽落寂。旋即低首轻笑,眉宇间流露着隐约的倨傲,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然而垂眸莞尔时,却是满目的不甘与怨恨。
殿外冷风穿堂而过,殿中烛火跳跃,赵佳铭却仿佛受不住寒凉空气的侵袭,轻轻的咳了起来,那细细的指握住雪白的绢帕掩在唇间,垂下的眉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那咳声,断断续续的仿佛那风中的弱柳,楚楚可怜。
一样的容貌,甚至比她陈莞莞好上百倍的家世,但她一个小小妃嫔却始终是圣眷正浓,这口气憋在她的心中,已经慢慢的悒郁成疾。
冬灵抬首看着锦衣华服的她,黑色的发,鲜红欲滴的衣,皓雪般的肌肤,可那幽黑似潭的双眸却始终是恨意十足。
“娘娘!还是回宫吧,天太凉了,娘娘本就染了风寒,万一再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请娘娘保重凤体。”冬灵紧步上面扶住她的手臂,语气极轻的道。
“回宫?回那个宫,长乐宫还是灏灵殿?虽然从未有过妃嫔在那儿夜宿过,现今却连本宫这个皇后也无例外……”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刀刃划过,疼痛难忍。轻薄的朱唇弯出一抹冷笑,微挑秋水潋滟的双眸,轻轻的掠过垂首一旁的冬灵,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比冰水更寒的温度。
殿外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飘落,凛凛的寒风从窗外涌入,清冷的味道越来越浓,迷漫在这寂谧的空气中,令她快要不能呼吸。
这种冰冷的气息,绕在她周围的寒气令她的神志几乎快要麻木了。
半晌,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