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柯布西耶明确提出假如不实施新建筑计划,就会引发革命。原委是他所处的工业时代,和传统社会已经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在过去的十个世纪里,人们按照”自然的“制度安排生活秩序,单独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小小的铺子里做工,一家人都守在身边。但是现在的需求不一样了。照勒·柯布西耶的描述,现在每个人的心态都和现代化事业联系在一起,需要阳光、温暖、新鲜空气和干净的地板。另一方面,工业时代的辉煌繁荣,还创造了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阶层,这是当今社会一个非常活跃的阶层。他们设计桥梁、船舶、飞机,制造发动机和涡轮机。他们主管工地,分配资金,出任会计,所有的人类物质产品都从他们指缝之间流过。但是他们的付出和得到的报酬不成比例。假如他们只能眼巴巴盯着大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货架,瞧着商品在他们面前闪闪发光,回来重新钻进肮脏的老蜗牛壳,那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肯定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要么革新建筑,要么革命。答案当然是要建筑革新而不要社会革命。有意思的是,现代性在建筑中大行其道的时候,正是它在哲学和科学中备遭责难的时分。它仿佛在建筑中另外寻到了一块如鱼得水的新天地。标榜现代性的建筑学被认为是对世界的一种设计,在它的大旗上写的是”国际风格“。在这面大旗之下,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现代建筑蜂起。地方的、文化的美学特征,很大程度上是给掩蔽在这一普世流行的建筑现代性之中了。
因此我们发现勒·柯布西耶的现代建筑理念首先在后现代文化那里受到了质疑。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刊于1984年夏季号《新左派评论》上的著名文章《后现代主义,或后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即认为,后现代的概念最早是清楚体现在建筑方面,即它是对高度现代主义和”国际风格派“的严厉批判,与城市规划的审美考虑密不可分。后现代主义认为高度的现代主义建筑破坏了传统上的城市结构和先前的邻里文化,因为它的乌托邦高度鹤立鸡群,从根本上脱离周围的环境,同时现代运动中预言的杰出人物统治论,也以其专横跋扈的集权主义遗患为人所不齿。詹姆逊对建筑的重视被认为具有明显的美国后现代语境,这个语境就是20世纪70年代北美与后现代主义关系密切的后现代建筑的崛起。它直接挑战了源出勒·柯布西耶乃至20年代包豪斯主义的现代建筑运动。这一点詹姆逊在给利奥塔《后现代状况》所写的序言中也有所交代,他指出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和赖特都算得上是绝对的革新者,他们支持形式革新和建筑空间的转换,期待建筑空间能整个儿改变社会生活,如勒·柯布西耶所言,取代政治革命。但是勒·柯布西耶和赖特的新建筑并没有改变这个世界,也没有能够美化后期资本主义制造出来的垃圾空间。所谓垃圾空间他指的是今天摩天大楼林立在全世界各主要城市中心,玻璃幕墙泛滥成灾。反之,人可以发现后现代建筑则是大众化的,它们尊重原来的城市建筑格局,并不强迫向周围花里胡哨的商业化方言灌输判然不同的清晰的、高雅的乌托邦语言。他举例洛杉矶由约翰·波特曼营造的波拿文都拉大酒店,大加赞赏,认为它是融入周围环境的后现代建筑典范,甚至戏拟海德格尔的话说,此一建筑是”让堕落的城市结构继续保持原样“。但是也不乏批评家指出,波拿文都拉宾馆并不是后现代建筑,它毋宁说是现代主义晚期的建筑。
但是建筑与革命的话题并不显得遥远。2005年11月29日美国《新共和国》杂志刊出克雷·莱森写的文章《法国动乱莫怪勒·柯布西耶》,谈了勒·柯布西耶”国际风格“的辉煌大纛下被隐藏起来的另一些社会问题。作者指出,以勒·柯布西耶的名训,即建筑是供人居住的机器为圭臬,先是在法国城郊造出一批供低收入家庭居住的现代高楼住宅。很快这个理念被美国人移植过去,改装成了声名可疑的芝加哥加布里尼格林(CabriniGreen)一类平民高楼住宅。这个法文叫做banlieues的城郊高层住宅模式,由此假道美国风行世界,即就美国自身而言,它基本上就是移民社群的聚居地,差不多就是罪恶和肮脏的代名词。因此不奇怪,日前法国骚乱过后,勒·柯布西耶和他的建筑传统几成替罪羊。其成本低廉的建筑成功地将无产阶级挡在市中心外面,现在终于自食其果。
但是平心而论,勒·柯布西耶这个罪名担当得其实冤枉。为适合现代生活的节奏,勒·柯布西耶提倡以技术手段改善城市环境,把大片的阳光、空气及绿地留给城市,其本意是想用人性化手段来解决城市人口拥挤的新问题,谁又料到他的方案实施下来,反过来会把人们的起居生活禁锢在钢筋混凝土的巨大堡垒里面?因此罪魁祸首与其说是建筑本身,莫若说是在于经营建筑的制度。勒·柯布西耶相信现代社会的剧烈变革是在banlieues呼唤建筑领域的剧烈变革。现代建筑必须就此作出反应。城市的急速发展导致人口膨胀,故此建造高层公寓来加以容纳,是势在必然。此一垂直空间的发展,也直接酝酿出了勒·柯布西耶的”内部街道“概念,让层层楼面布满商铺和服务设施。新建筑蜂起势必蚕食城市里本来就显得珍稀的绿化空间,由此又导出勒·柯布西耶的“花园高楼“设计理念,以稠密的垂直空间换取开朗的横向空间,让每一栋高楼可以四周拥有一块开阔地。勒·柯布西耶本人意识到了庞大的体积很容易成为非人性化的代名词,对策是柔化设计,采用高质量的建材,辅以个性化的公共艺术。这一切都可谓是”供人居住的机器“这个理念上的人性化思考。
如此我们可以来看勒·柯布西耶的此类建筑中的杰作,1947年至1952年间完成的马赛公寓。这是建于马赛市郊的一座设计容纳1600人的大型公寓住宅。建筑长165米、宽24米、高56米、18层,底层架空,屋顶为公共活动平台,有游泳池、幼儿园和健身房。七八层为公共服务设施,商店、餐馆、洗衣房、旅店及俱乐部无所不有。其余层为居住层,户型多为跃层布置,起居室通高,最大限度接纳阳光。居民的衣食住行,基本上足不出楼,一切可以解决其中。四周是给它”解放“出来的慷慨的绿地。也许马赛公寓的名气是太响亮了,设计之初是为接纳当时如潮涌入城市的工人阶级,但是如今居住其中的大都是中产阶级,所谓的成功人士,公寓里许多店铺的雇员,还无缘来当它的房客。
马赛公寓是经典,而经典假如能够普及就不成其为经典。虽然,这座兀立在马赛城郊的庞然大物的参拜者会感慨它的工艺和细节设计,居住其中的房客也未见得会有太多的幸福感,但是对于马赛公寓的摹本来说,仿佛是在细微之间的差别,差距可就大了。美国和欧洲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照搬勒·柯布西耶作品的公共住宅规划当局,首先看中的是低造价和高密度的住房模式,由此在郊区开出大片土地,一窝蜂似的盖起大批量设计平庸、粗制滥造的居住区。勒·柯布西耶的综合配套设施给抛诸脑后,致使居民的工作和社交顿时陷入困境。特别是60年代末期福利国家模式开始瓦解以来,问题愈益凸现出来。事实上今天芝加哥已经在全面拆迁当年加布里尼-格林这样的庞然大物。法国动乱甫定,不少城市规划家开始赞成整个儿夷平那些叫做banlieues的城郊高层住宅区。一些官员也发表了类似观点。但是取而代之的又能是什么?这仅仅是建筑的问题吗?